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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的嗓门大,周围的视线都聚了过来。

听他忽然就喊越老,罗纨之和映柳都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才硬着头皮慢慢转过头。

衙役朝着的方向,一位浑身沾着半干泥巴的老人拄着拐杖进入视野。

越老中等身材偏瘦,古铜色的脸,头发胡子已经花白,眼角额头上皱纹如沟壑,看起来历经沧桑,眉毛稀疏,单眼皮下两只眼睛有气无力地瞥来,并无什么反应。

映柳看着衙役紧缩眉心,频频打量她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喊道:“阿翁!”

越老微皱了眉,走近他们。

衙役问道:“越老,这两个女仔子说是你的外孙女,刚从建康过来,你可有收到来信?”

他边问边看向映柳和罗纨之,两眼依然充满审视。

映柳正要张口,罗纨之扯了下她的手,道:“阿翁眼睛不好,我们没有写信。”

其实光从他刚刚过来的样子,看不出他其实除了坡脚之外还有眼睛不好使的毛病。

但轩鸟既然跟她说过,这说明越老眼睛不好的问题并不是什么很隐秘的事,她们这做外孙女的当然不能不知晓。

一言毕,罗纨之屏息,紧张地看向越老。

毕竟他的反应决定这衙役的信与不信。

越老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五更,这两个女仔子是来找老叟的,多谢你。”

衙役离开,越老看着两道模模糊糊的身影道:“随我来吧。”说着他就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往前。

映柳愣了下就亲亲热热喊着“阿翁”追了上去。

罗纨之慢上几步,身后那叫井生的小乞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了上来,别扭地问她:“喂,你刚刚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像他这样的讨人嫌,早已经做好每日挨打的准备,要不上面的头儿嫌他交的钱不够,要不然就是以前被他蒙骗的人气不过找上门,要剁他的手。

罗纨之看了他一眼,“你只是穷不是坏,还是可以有机会改正的。”

井生“嘁”了一声,觉得没趣便跑走了。

已经等了十一日没有确切的消息,谢昀决定离开建康,出趟远门,归期不定。

齐娴收到这样的消息,不免吃惊。

“王爷,眼下不是正在最关键时,谢三郎怎的还离开建康了?”

建康风雨欲来,谁人不是紧绷着一根弦等着,既怕狂风暴雨降临,又担心搭不上这一阵扶摇直上的风。

成海王虽然打心底不愿意承认,但还是哼道:“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任谁都知道马上就是要发生大变动了,他还能若无其事地离开,可见对建康的掌控已经胸有成竹。”

齐娴近来认真学习,见识也突飞猛进,故而又说道:“谢家并非只靠谢三郎一人,谢公的影响也颇大,所以才能处之泰然……”

“你说错了,谢公是谢家的稳石,他既不理会常康王也不投好于我,他和谢三郎不一样,事发之后决不可能偏帮一方。”

只有谢三郎,只有他谢昀才会站在他的身后。

可谢昀也有自己的目的,选择他,无非是因为他的志向迎合了他。

这不关情意,也没有忠心,谢昀所作所为只为了自己。

“谢三郎此人可怕,与其共事宛若在与虎谋皮,不过待事成之后,再议其他也不迟。”皇甫倓目光灼热。

皇帝已死,陆家隐瞒真相,气数已衰。

至于常康王,他那么急不可耐,迟早也会自乱阵脚。

他就等着,等着,他早晚有一日会站到与赫拔都同样的高度,再把曾经受过的屈辱,一一还给他们!

胸腔里的热血沸腾,皇甫倓知道那一日已经不远了!

谢三郎要出行的消息早已传遍街头巷尾,常康王闻言嗤笑一声:“没想到堂堂谢家宗子,高自标持的谢三郎居然还是个痴情种,为了个女人就乱作一团,不理大事。”

旁边的门客劝道:“谢三郎言必信,行必果,从来不行无谓之事,这次说不定也是为了掩饰其他目的,故意为之!”

常康王扶着双膝,不满这门客驳他的言,助长他人之威风,握紧拳头道:“人无完人,这谢三郎也并非天生的神仙,他矜高倨傲,哪能容一小女郎打了自己脸还逍遥在外,必是要逮到手里,狠狠磋磨一阵才是!”

门客连忙改了口风道:“王爷所言极是,那谢三郎怎么能与王爷相提并论,也只有王爷这般稳如磐石的人物才能成就大事!”

被门客的吹捧弄得飘飘然,常康王终于露出笑容。

门客趁机道:“不过这谢三郎,王爷还是不得不防,既然那女郎对他重要,不若……”

常康王听他一声耳语,抚掌大笑:“好极!就如此办去吧!”

谢家的车队离开建康时,常康王府一支队伍也低调出了城。

一只远道而来的鸽子站在驿站鸽笼前的立杆上正啄着鸟羽,脚上的信筒迟迟没有人来收。

与此同时的吉昌县维持旧时的平静。

廖叔长相打眼,即便做了伪装也很容易叫人注意到他那副不寻常的气质,故而罗纨之告诉他,自己与映柳在越家一切都好,现在左右邻居都知道她们是越老的外孙女。

他便独自住在县中客栈里,没有到廖家叨扰。

罗纨之与映柳住进越家有两日了。

越家虽然宅子大,足有五进,里面有假山池塘还有戏楼敞轩,可想当年盛景时多么热闹富丽。

但现在一半的屋子经久未修,窗纸上张满了蜘蛛网,院子杂乱不堪,到处都是残砖破瓦,野草肆意生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罗纨之和映柳暂住在越宅绣楼,这里是除了主屋之外唯一还整洁的地方,也是越家女郎出嫁前住所。

里面器皿摆设已不见踪影,唯独还留下了床榻、桌椅、矮几等大物件,件件做工精良,一看就价格不菲。

虽是暂住,映柳每日都把桌几擦得珵亮,罗纨之把院子里杂花摘了收集起来,插进破陶罐里。

这破陶罐原本也是在某个角落捡到的,磕出了一大豁口,刚好适合这些怒放的二月兰。

越家除了越老之外,就剩下两个老仆。

嬷嬷包揽府里的工作,做饭挑水洗衣打扫都是她一人,老头在外做着搬运的苦力,贴补家用,至于越老则一旬之中有半数日子都要赶去镇外的三里地做徭役。

“阿翁都这般岁数了,眼睛腿脚不便,还被征去做苦力?”映柳跟着嬷嬷摘菜。

“是啊,家主还有三年才满六十,到六十五还要服半役……”嬷嬷年岁大了,一说到伤心事就容易掉眼泪,映柳也是个眼皮浅的,跟着一起掉眼泪。

“阿翁太不容易了。”

“可不是,自从你们的娘一意孤行要嫁给你们阿父,家主就气得大病一场,后来丽娘在马城被困,托人带了口信,说是想要回来,家主变卖家产,四处托人,委以巨资请来十几位游侠客前去救你们,但都一去不复返。”

马城被困的日子并不短,断断续续足有一年,这么久的时间里,建康能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吗?

或许就算知道,他们也不愿意放弃当下的争斗,腾出手来为马城解围。

“家主没有了钱,这个家也维持不下去了,仆人们卖的卖、走的走哎……”嬷嬷摇着头。

倘若还有钱的话,越老也用不着这样老了还去服徭役。

“那阿翁具体在做什么?”映柳问。

嬷嬷想了会,“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好像说是谢家,就是那个陈郡谢氏在三里地要建一个坞堡,已经在那里两年了,好大的工程呐!”

谢家?!

映柳猛地一回头,身后正在剥豌豆的罗纨之也是一怔。

徭役是上层统治者强行征取平民从事力役和兵役,无偿且必须。

像越老这样家中已无壮丁的,唯有他老亲自上去,不然就需要缴纳丰厚的“孝敬”钱。

“上面的人哪管我们的死活,就像马城,马城被杀了个精光,他们这些世家有谁站出来说过一句话吗?”嬷嬷虽然生气也无助。

“地上的蝼蚁如何理会得了老虎狮子的事。”

罗纨之把翠绿的豌豆放进小陶碗中,站起身道:“我去外面接接阿翁。”

走出院门,罗纨之才深深吸了口气,胸口的窒闷并未缓和,她轻锤着胸口,往巷子里张望。

往常越老都是这个时分回来,因为他腿脚不便,还有眼疾,所以每日只用从辰时到末时,服半日。

罗纨之在巷子里来回踱步,心里还想着刚刚嬷嬷说的事。

是啊,马城的事情皇帝不知道吗?谢家、陆家、王家、萧家都不知么?

他们神通广大,是知道却无动于衷啊。

能跑的士族早已经离开了危险之地,剩下的老弱孤寡、庶民贱奴就白白送到了北胡的刀锋下,沦为牛羊,被肆意屠戮。

马城在前,戈阳还远么?

当地最大的庾家已经举族迁移,可见危险也迫在眉睫了。

而大晋的中心建康还陷于权柄交接的混乱时期,根本无暇把目光放到战火纷飞的北地。

想起嬷嬷的话,罗纨之又重重叹了口气。

究竟到哪里才能寻到一片宁静的安居地,度过余生呢?

“这位小娘子是越老的孙女?”

罗纨之正苦思冥想,四个面色不善的地痞已经走近她,并不是路过,而是停在了她周围,歪嘴一笑,“听说小娘子心善,头一回来就给了井生钱,看来比那吝啬老头大方些。”

居然是想来讨钱!

罗纨之虽然手上还有些钱,但这些人可不像是好打发的,一旦开了这个口,只怕麻烦源源不断!

罗纨之想往越宅里跑,但是一想到里面只有映柳和嬷嬷两人,一老一少,同样柔弱。非但帮不了她,还会受到伤害。

她心狂跳不止,偷偷瞅着巷口。

若是跑出去,她还能求助于人,再不济运气好点,遇上廖叔她就压根不怕这几个瘦猴子一样的地痞无赖。

四个或瘦或矮的男子围上来,罗纨之冷汗都流了下来。

突然“哒”得一声,其中一人捂着后脑勺回头就勃然大怒吼道:“哪个敢打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