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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一下,如同懒卧的老虎露出尖牙,“做了那么多年帝王,吾能够分清何时该做何事。”

……

汲黯在马上,纵风而疾驰,他天生体弱,有不足之症。

这次去匈奴,刘彻甚至没有给他配置太大的使团,不过四五人,供他联络草原那边罢了。

天越来越黑,走夜路太危险,他才停下赶路,下马,生火扎营。

“咳咳咳。”汲黯不太受得住风,低低地咳了几声。

使团其他人偷偷瞧着这位太子太傅,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放弃平静日子,非要去找匈奴和谈。尤其是,陛下明显很不高兴,不然不会让使团只有这点人,万一匈奴杀使者,他汲黯可不是李广,能单枪匹马冲出包围。

他们在心里偷偷说:这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汲黯望着夜色,忽然抬手抚摸着虎口处,那儿有一道疤。

他没有去想那道疤,而是去想了陛下和精卫。

他才离开淮阳一个白天,陛下可有见到精卫?可将精卫请回了大汉?百姓多艰,若是能有神明相助,应当能让生活变得更好。

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七八十里外的情形,汲黯摩挲着虎口那处粗糙突起,记忆忽然回到了十六年前那场洪水。

那时,他才二十八岁吧?

陛下命他与郑公郑当时率数万人去堵塞缺口,那时候雨多么大啊,大到人在雨中,脸色都被淋苍白了,像一尊尊雕像。

水从堵塞处缺口不断喷出,试图击打出豁口,他就跳进水里,拖着泥袋子去堵那些口子。水特别凉,凉得他一直在打冷颤。虎口便是在那段时间,被河水里的锐物割伤,后来结了疤。

他身先士卒,那几万人便也跟着他,一起拼了命去堵缺口。郑公六十岁了,便在岸上看着,雨再大也没有回屋檐下。

住在河边的百姓也会过来帮忙,壮力下河堵缺口,老者与妇人给他们带来吃食,他还记得有个小男童,抱着满怀桑葚,光着脚丫子跑过来,把桑葚塞他嘴里,笑容灿烂:“谢谢贵人给我们堵河!”

“要谢陛下。”

“噢!谢谢陛下派人给我们堵河!”

有时,小男童也会忧心忡忡问:“这河能堵住吗?”

汲黯每次都会告诉他,“可以。”他就会高高兴兴往汲黯嘴里喂桑葚。

其实,河越来越难堵了。河水暴涨,凶猛异常,数万人也才勉强没决堤。汲黯能感觉到堵得越来越吃力,堵而复决,决而复堵,将堵河人冲得越来越少,可能明天,可能后天就要拦不住那头凶兽了。

就在这当口,朝廷指令到达,让汲黯与郑当时带着剩下的人回返。因为洪水总是堵不住,丞相田蚡上书这是天意,不如放任自流,陛下同意了。

“那洪水就不堵了吗!”他冲着带来指令的官员咆哮,“那些都是人命啊!”

雨帘里,那官员面上表情看不真切,只是重复着陛下旨意,要求他带人回返。他不肯走,他家老仆将他打晕,强行送上了马车。

再醒来时,十六个郡都被洪水淹没了。

那个会给他送桑葚,问他能不能堵住河水的小男童,成了河底的泥娃娃。

汲黯不明白一向英明的陛下为何会下那么荒唐的命令,就因为听从天命?回去后,他就对着这事怒喷了整整十二个竹简,他以为他喷完后就要被陛下发落了,然而,陛下竟然没有生气,而是静静注视着他,静静听他喷完,平淡地让他回去吧。

回去吧!

这三个字在脑中回荡,汲黯差点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死谏。

是郑公死死拉住了他,将浑浑噩噩的他拉回了府邸。

“郑公,陛下为何会下那种命令,陛下一开始,分明是想治河的!”

不然,不会将郑当时派过去。郑当时是出了名的廉洁,从不为自己添置私产,只靠官俸和赏赐度日,家中所用还是竹器。

派别的官员去,可能会贪污治河之饷,甚至可能会暗地里剥削百姓,是以,刘彻选了郑当时,表明自己治河决心。

汲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变了呢?

别说陛下是真的信天命,他要是信天命,祭祖之地发生大火,董仲舒起草奏章说这是上天对陛下发怒,那陛下早就去祭祀鬼神,祈求上天原谅了,又怎么会大怒,要将董仲舒斩首?

郑公望着他,陷入久久沉默中。

他果然知道什么!

汲黯追问,缠问,逼问,问到郑当时受不了了。

“长孺,你不适合朝堂。”郑公眼睛里是他那时候还看不懂的复杂,“你忘记了,一年前马邑那场伏击的失败,让大汉与匈奴彻底撕破面皮,匈奴再次频繁袭击大汉边郡。”

郑当时一声叹息,将汲黯钉在原地,让他天旋地转,几欲晕倒。

马邑之谋的失败,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让大汉与匈奴开始了交战,粮草准备好了,战甲准备好了,战争序幕也拉开了,谁也没想到,打到一半,大河决堤了!

河治吗?当然要治,不治怎么行!

边郡要抵挡匈奴吗?当然要抵挡,匈奴都冲进上谷郡,肆意抢掠百姓,大肆杀人了,不抵挡怎么行!

刘彻调了人去治河,数万人,每日嚼用花费无数,然而,治河一直没有效果,国库粮食哗啦啦流出去,边军那边抗击匈奴也需要粮食。

郑当时艰涩地开口:“长孺啊,边郡不能破,边郡破了,我们就要亡国灭种了!”

……

就像疯马撞人,总有一边要被放弃。

汲黯从记忆中回神,面上早已流得满是泪水,他击着手掌,哑着声音唱:“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神啊,我这次选择和亲是对的吗?

神啊,疯马撞人难道必须要选择一边吗?

神啊,我……我会梦见桑葚吗?

*

使者们惊诧地看着他,议论纷纷。

这人不是一门心思要和匈奴和亲吗,怎么唱起了《匈奴歌》?这歌在匈奴口中唱,就是在自怜自哀,在汉人口中唱,就是对冠军侯击败匈奴的赞叹。

他们不懂,他们也开始高唱,声音里的喜悦冲破云霄——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冠军侯打赢了,大汉五世之仇报了!

他们心里偷偷祈祷,这次和亲千万不要谈成功啊!

歌声消散在夜里,汲黯拢着披风,靠着树干睡过去。

他迷迷糊糊想:陛下……大概在善待他家人了吧。

……

刘彻手中敕令墨迹未干,他定定望着上面内容。

这上面是敕任汲黯弟弟与长子的指令,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诸侯相。

从精卫那儿回来后,他就拟了这份旨意。

一道身影猛地冲进来,“阿父!”

刘据眼角泛红,“为何在允许太傅去匈奴和谈后,又与精卫言,一定会打匈奴?”

大军出征时,太傅身在匈奴之地,岂不是要以身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