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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语在百姓中传播,他们忐忑地等待,等来了官兵。

——在他们眼里,小官人手下的兵,就是官兵。

官兵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请走,他们战战栗栗地来到县衙里,让他们坐在椅子上,他们也不敢坐,只说自己这衣服破旧,别弄脏座椅上这块好木。给他们茶水他们也不敢喝,放到一旁低着头,眼珠子几乎要瞪到地上,鞋底小心翼翼地在县衙地板上摩擦,却又不敢多动。

宗泽到来时,看到他们这样,心中忽然有些酸涩。

“官人……”一老汉紧张地上前,春寒料峭,那藤鞋破烂,脚趾头伸出来,冻得青紫,“官人找俺们来……是有甚事需要俺们去做么?”

宗泽把人扶坐下去,老汉屁股挨到椅子,像上面有刺似的,扭来扭去坐不安稳。

宗泽如同没看到,只抚着胡子,笑呵呵问:“老汉今年几岁啊,看你身子骨硬朗,也才四五十吧?”

老汉放在膝盖上的手还有些颤抖,语气却微微放松下来:“俺刚到五十。”

宗泽笑道:“我快七十啦,托大,喊你一声老弟如何?”

“使不得使不得!”老汉差点跳起来,又被宗泽抓住他手臂,按回去。

“如何使不得?我们主公说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们主公时常给兄弟姐妹耕田修房顶,我还能端架子不成?”宗泽别管心里认不认同,脸上都是一副和善面貌:“老弟,老哥今天有个事想问问你。”

老汉登时接话:“甚么事?”

他终究还是不敢口称老哥,又拗不过宗泽,便只能谨慎略过称谓。

宗泽问他:“之前你们在卫县……过得如何?”

老汉大睁眼睛看他,其他百姓泽侧目过来。

宗泽说得更明白一些:“我主公不肯乱杀无辜,想要查清楚那些官吏有无伤天害理,若没有,便官复原职,若有,便砍了他们,给你们一个交代。”

老汉眨眨眼:“给俺们一个交代?”

宗泽点头,重复:“给你们一个交代。”

老汉不再接话,仅是嘴唇轻微动了动,旋即仍是无声。

宗泽微微笑,一名小官将一本册子拿到他手上,宗泽低头翻看,慢吞吞讲述:“我让人查过了,这些官吏……譬如其中一个叫白浩颜的,是本县主簿,区区一个主簿,家中便有三百亩地,出入都由人抬轿,直到元符二年春,京畿旱,竟增到一万亩地,这是为何?”

这些百姓目光中多出一丝迷惑不解,他们之中有些人经历过当年旱灾,光是活着都竭尽全力,哪有闲工夫关注他人家里多多少地。

“大旱是大灾,民间多人卖儿卖女,以图度过旱灾。其中便有人逼不得已售卖家中土地。寻常时候,美田一金一亩,良田千文一亩,然而白浩颜以百文一亩的价钱,将那些地收购。”

说出这个价钱时,百姓背心发凉,这比贱卖还贱卖啊!

百文看起来不少,但在当时粮价是七十文一斗!你卖一亩地,只给你一斗四升米,省吃俭用,能吃六天呢。

你家中要是有十亩地,能管自己吃两个月呢。

至于家里其他人?抱歉,白老爷可不是大善人,能给你一斗四升米已经很不错啦,难道还能管你一家子吃喝不成?

这一斗四升米吃完后,过不下去怎么办呢?卖身给白老爷当佃客啊!土地产品分为五份,地主独吞四份,佃客只能拿一份。如果不够一家子一年口粮呢?不够就向白老爷借贷嘛,白老爷很和善的,来年如果那一份粮还不上借款,允许你卖儿卖女还债。

那老汉将牙齿死死咬进上唇,良久,沙哑着声音喊:“不卖!俺不卖啦!”

把地契收好,跟着流民去讨食,撑一撑,说不准能活过这场灾,等到朝廷救灾呢?

宗泽还没说话,百姓中有人已是扑到宗泽脚下,咚咚咚磕起头:“求官人帮我!求官人帮我!”

宗泽将人扶起来:“甚么事,你别忙着磕头,只要我能帮,一定帮!”

那人身体不由得一抽,抬起脸,早已是泪流满面:“我家中原有地三十亩,元符二年灾后,那白浩颜要买我家地,我不肯卖,他就找来流匪,杀我家人,强抢我家田地。他是本县主簿,勾结县令一手遮天,我去告状,却被县令打断腿扔出去,这腿脚……”

他站起来走两步,明显看得出跛态。

“就一直这样了。”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不外如是。

宗泽脸上笑容消失,变得严肃起来:“你放心,我主公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

县中心搭起一个小台子,不高,也才到成年人肩膀。

官兵挨家挨户敲门,说是请他们去公开审判卫县前官吏。

这可真真稀奇,衙门审案子,还要拉上他们老百姓去一起审?

老百姓心中好奇,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台下,早放有一把把椅子,还有少年宛如聊家常一样问:“吃了吗?”

回答没有,还会被他们热情地塞一碟兔肉,热气腾腾,开春时吃正好。

正吃着,就有官兵押着一个人上台,身子是颤的,腿是软的,烂泥一样被拖上来。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只看脸,还非常慈眉善目,脸蛋圆圆,夸一句宝相庄严也不为过。

有认识的人不敢置信地用力在眼睛上揉一把:“白主簿?!”

这不是白浩颜白主簿吗?

那个在卫县风光无限,因为和县令有姻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白主簿?

他怎么这样了?

押着白浩颜上台那官兵是个农家子,沉着脸,“咚”一下把人踹跪,怒目切齿:“父老乡亲们,今天我们就当众审一审这卫县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