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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立德杵着拐杖坐下,道:“是太皇太后叫老臣来的。”

康熙瞪了曹寅一眼。

曹寅给了康熙一个“奴才很无辜”的表情。

皇上,是您让奴才把小太子每日的消息给太皇太后一份啊。

显然,太皇太后一听到胤礽今日的事,就明白康熙肯定要翘班溜走,谁也拦不住,连她都不一定拦得住。

于是,太皇太后请出了一个正好在宫中的拦得住康熙的人,帝师杜立德。

杜立德身为汉臣,却是顺治、康熙两人的老师。

杜立德多次想年老致仕,康熙恳求杜立德继续留下帮助他,是杜立德帮助康熙度过了最烦躁的斗鳌拜、平三藩的低谷时期。

康熙对杜立德的依赖,几乎等同于亲人长辈。朝中得重用的汉臣增加,杜立德功不可没。

杜立德很少这么没礼貌,他一没礼貌康熙就发憷。

“臣本不应该介入皇上家事,但太子事也算国事,让臣听一听吧。”杜立德在太皇太后的拜托下,叹着气道。

汉臣不该介入满清皇室内部倾轧,这会本就脆弱的汉臣体系造成致命打击。夺嫡之事本就是每个朝代的禁忌,何况对汉人不信任的满清朝廷?

但康熙是杜立德看着长大,他对康熙多了几分复杂的亲近之情。小太子他也见过,还教过,他十分喜欢这个孩子,认可这个孩子的品德和才华。

见康熙为了太子失了分寸,无论是为了康熙还是为了太子,他都在一只脚踏入棺材的年龄,稍稍破了例。

只是指导皇帝处理家庭关系,应该不算夺嫡。杜立德自我安慰道。

康熙一个眼神,曹寅立刻退下。

他见陈廷敬还愣着,忙拉了一下陈廷敬的袖子。

陈廷敬看到曹寅的眼神,也立刻告退。

离开乾清宫之后,陈廷敬向曹寅道谢。

曹寅摆摆手:“这没什么好谢的。咱们都是为皇上做事。太子之事,你定不好和别人说。”

陈廷敬道:“我明白。”他不蠢。

陈廷敬暂时回家住下,等第二日康熙起驾去巩华城时随行。

他回到家之后,心中感慨万分,忍不住写了一首诗,抒发自己看到太子和大阿哥孝悌之情,思及自身亲眷父母的感慨。

这首诗成为研究太子和大阿哥早年性情的重要史料,这是后话。

且说杜立德主动找到康熙,要听康熙倾述关于太子的苦恼,康熙感动极了。

他知道自己这个老师十分谨慎。此刻却为了自己破例,老师对他果然是(划掉)真爱(划掉)忠心耿耿。

康熙拖了张椅子和杜立德面对面坐着,开始倾诉自己的烦恼,说着说着,就变成了炫耀儿子。

杜立德懒懒一抬眼,心想皇上这模样,和那个只有独子的友人很像。

但太子并非皇上第一个儿子,也非皇上唯一的儿子。皇上对太子,是真的极喜欢了。

不过太子爷值得皇上如此喜欢。

杜立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试图从康熙炫耀儿子的话中,找出康熙的烦恼。

听着听着,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因老迈和生病而在五月中也有些冰凉的身体,居然冒出了许多汗。

他很想让皇帝别再说了,但他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咬牙继续听了下去。

杜立德直觉,他能不能改变满清统治下汉人的遭遇,或许关键点就系在太子身上。

康熙很信任杜立德。杜立德知道的机密多得是,不在乎太子这一个。

之前他不告诉杜立德,是尊敬爱护这个老师。老师既然不想进入夺嫡这个漩涡,他也不想老师快要致仕的时候,还要为弟子的家事殚精竭虑。

但杜立德心软,自己跳进来了,那就不怪康熙“残忍”了。

康熙说了个酣畅淋漓。

这些事压在他心头,他谁也不敢说。

太皇太后已经老了,眼界也不够;即使福全和常宁知道了些许事,但他们是宗室,康熙留了个心眼,何况这两人其实也没多少大用。

只有杜立德。

他是汉人,对满清皇室更替没有威胁,且他已经快死了,很快就会把所有秘密都带进坟墓里。康熙不需要担心他泄密。

而他又非常聪明,可以为康熙解惑。

康熙倒是酣畅淋漓,如释重负。杜立德听得快晕了,全靠意志力撑过来。

康熙不想吓死杜立德,忙问需不需要御医。

杜立德挥了挥手,喝了几口热茶,揉了揉胸口,缓过气来。

康熙看着杜立德居然这么快就恢复了冷静,神情十分遗憾。

杜立德瞥了康熙一眼,哪里不知道康熙想看他笑话?

皇帝也是从小皮孩子长大。康熙现在也是年轻人,比以前稳重了许多,但在亲近的人面前,还是隐藏不住内心的恶趣味。

“臣建议在宫外给太子建东宫。”杜立德道。

康熙立刻道:“不行!他还这么小!”

杜立德叹气:“他长大了,皇上您就放心太子独自在外居住了吗?”

康熙沉默不语。

杜立德道:“太子体弱,又有许多秘密,未成婚之前若独自一人时晕倒,确实会有危险。”

康熙道:“那杜太傅为何让朕在宫外准备东宫?”

杜立德说出残忍的话:“太子的确完美,但以太子的身体,他继承皇位真的好吗?”

康熙神色慌张,面对杜立德却说不出斥责的话。

杜立德道:“先帝也提醒过皇上,皇上心里也明白。太子承担诅咒时,此事便已经无可更改了。不建东宫就建个行宫吧,有温泉、有林子、有大片大片的田地,以后给太子养病。”

康熙听出了杜立德言下之意。

杜立德的言下之意,也是顺治提醒过他的事。

若太子身体羸弱不能继承皇位,或者继承皇位之后需要快速把皇位让给皇太孙,养老养病的地点最好由康熙先确定好,否则就算是太子的孩子,也可能因为忌惮太上皇,而对太子不是很尽心。

康熙闷声道:“太傅为何和汗阿玛一样,老想着这么最坏的事。太子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他也就是背书的时候会睡着,其他时候都精力充沛。”

杜立德眼皮子抽了抽。

背书的时候会睡着,这孩子不是故意装的吗?

应该不是,熟睡是装不出来的。

杜立德沉思了一会儿,道:“太子只要集中精力动脑子,就会飞速消耗体能?”

康熙点头:“他若肯认真起来,现在便能独当一面了。朕许多时候都拿他当顾问。”

杜立德倒吸一口气:“皇上!太子身体一直好不了,你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

说漏嘴的康熙低头。

嗯,朕反省,早就在反省了。

杜立德揉了揉胸口,接过赵昌递来的茶又喝了一口,再揉了揉胸口。

他怎么听着,自己这快到而立之年的弟子,还没有小太子来得成熟靠谱?!

“万事都该先做好最坏的准备。太子纯孝善良,为太子解决后顾之忧,才是皇上应该最先考虑的事。”杜立德严肃道,“先帝都提醒皇上了,皇上为何现在还未做?”

康熙:“……”

康熙低头,反省。

他能说思考这些事太痛苦,他暂时逃避了吗?

这么说多没面子。

虽然胤礽上上辈子的康熙让胤礽不尊师长,但两个时代的康熙本人年轻的时候都很尊敬师长,挨训的时候也挺老实。

杜立德神色稍缓,道:“臣明白皇上的心情。太子还这么小,又是你一手养大,思考太子会遭遇到任何痛苦,你都会非常难受,难免会有逃避的心思。”

康熙道:“朕立刻在京郊选一处地方修行宫给太子住,待太子成婚时就赐给太子。”

杜立德点头:“皇上要护着太子,不舍得太子离开皇宫,就在宫中再择一处作为太子东宫,然后让其他皇子一同居住便好。对外可称让太子教导幼弟,增进兄弟感情。”

也就是说名义上的东宫,实际上的皇子所吗?

康熙本就和杜立德讨论过,为了隔离母族对皇子的影响,皇子可以读书时,便应该搬出后妃宫中集中居住,这样也能增进皇子间的感情。

将东宫和皇子住处集中在一起,确实很方便每日都要去看弟弟的太子。

康熙酸了。

杜立德看着康熙的表情,很是无语:“太子和兄弟关系好,难不成皇上还吃味不成?”

康熙立刻道:“太傅您说什么?朕怎么会这么想?朕只是担心那些小子影响太子休息。”

杜立德叹息:“让太子和其他皇子关系好一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康熙摆手:“太傅不用说了,朕明白。”

杜立德豁了出去,康熙也投桃报李,阻止杜立德说更过分的话。

杜立德道:“太子得先帝神授,他教导其余皇子,可比我们这些大臣教导皇子有用多了。皇上要处理政务,无力一一教导皇子,交给太子不是刚好吗?”

康熙想起被儿子“教”过的大儿子,轻轻叹口气:“太子的确很会教人。”

杜立德道:“太子若是能顺利继承皇位,以太子对众位兄弟的宽厚,以及太子在众位兄弟心中的声望,必能兄弟同心。”

康熙神情黯然:“和前明太子朱标一样吗?”

杜立德听到“前明”二字,神色出现一瞬黯然:“是。”

康熙道:“朱标之事,断不能重演。杜太傅可有办法?”

杜立德道:“有,皇上可舍得?”

康熙愣了愣,再次沉默。

杜立德也没再说话,而是闭目养了一会儿神。

康熙喃喃道:“朕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