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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伍显文犹如一孤狼,时时一副待扑咬之态,转身便又盯上了那人。

“敢问吕少卿,齐州吕氏去岁缴商税几何啊?”

“下官久在东都,不问家事,为皆伍侍郎之惑,下官这便写信回齐州。”

伍显文冷冷一笑:“吕少卿不必麻烦,天下税赋之账下官不才,记了个分明,齐州去岁商税七百贯,六百贯是行商、坐市之税,与吕氏无关,请问吕少卿,齐州绢天下闻名,前唐之时一月便有万匹,如今,齐州丝绢何在?莫不是都存在了你吕家的库房里?”

不待吕少卿回话,伍显文对着珠帘一行礼,道:

“皇后娘娘,若商税不明,齐州吕氏的绢便永存库中,不管是开了西域商路还是东海商路,又有何用?”

“皇后娘娘,微臣惶恐!”吕少卿跪了下来,“今日本是议边市商路之事,微臣实在不知伍侍郎这连番诛心之言是从何而起!”

“皇后娘娘,我等世代事君,自高祖起从无遇过被人当庭问税之事。”

数位大臣出列,纷纷行礼或下跪,一看便知道他们是声援吕少卿的世家之人。

卫蔷没听他们的废话,她看向了伍显文……的脑袋。

天下税赋之账都记了个分明?

此头颅大好!

朝堂上此时已经乱作了一团,世家出身的大臣们扑簌簌跪了一地,有人大声道:“伍侍郎,你构陷朝臣,意欲何为!”

伍显文声音更大:“构陷?账簿之上白纸黑字如何是微臣构陷?皇后娘娘明鉴,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既然一众世家皆躬耕陇亩不涉财货往来,臣请奏,三年内商税、路税不及千贯之世家不得与边市通商!”

他一语既落,身后亦站出数名朝臣附议。

一时间,朝堂之上剑拔弩张。

伍显文毫无惧色,世家想要通商,就要交出钱来,不然,这通商之事就是以朝廷之人力物力丰世家之囊。

今日之事,他只联络了几个亲近之人,连恩师都未曾告知。

这时,一人站了出来:“皇后娘娘,朝中决意兴边市,重整西域商道,自然是为朝廷开源,既然如此,与事之人越多,自然越好,世家数代积累,比寻常百姓更多些家财,若是愿意多换些丝绢往边市换来西域财货,这是自然是好事。”

他说话不疾不徐,配一张端方正直的脸仿佛字字出口都是道理。

说话间,他又看向了户部侍郎伍显文:“伍侍郎过目不忘、精于算法,大才也,老夫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乾宁十一年明经科第四名,出为符离县令,直到乾宁十八年,姜尚书保举你为户部员外郎,同光四年,你领旨清缴废清河王家财,以一本度支册算出清河王暗藏白银十万两,从此平步青云,两年内便成了户部侍郎。伍侍郎,你与吕少卿、于大夫同朝为官,还为他们各家一算财税,实在辛苦,如今边市将起,朝中事务无尽,伍侍郎也不必将心力虚废在同僚身上。”

三言两语,就将伍显文的家底揭了个干干净净,说他以给逆王算家财成名,如今“算”到了同僚身上,暗示之意不言自明。

说话之人就是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出身河中府陈氏,世家在朝中真正能与尚书令姜清玄分庭抗礼之人。

他在朝上极少开口,被人暗地里称作“闭口相公”,可他每有动作都能搅动大局,所以,他不常开口,开口便有千金之价。

陈伯横最后道:“皇后娘娘,当务之急乃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看看有无前朝旧例可查,至于其他,皆是琐事。”

户部侍郎伍显文跪在了地上:“娘娘,要定税法,请先清商税之数!前事不清,后事难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如何能予之通商之利?”

说完,他脱冠叩到:

“臣户部侍郎伍显文请奏。”

陈家老爷皆有美髯,陈伯横抬手轻抚,转身看了伍显文一眼。

尚书令姜清玄与陈伯横为敌多年,如何不知被他盯上之人绝无好下场,抬脚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只见站在武官之首穿着紫色团花绣袍的定远公突然站了出来。

看看满地跪着的人,她一笑,然后朗声道:“我有一法可让世家交钱交得明明白白。”

伏在地上户部侍郎本以为自己这般咄咄逼人必然又会引来世家众人的攻讦,闭口相公已然开口,此事终了必是他以己身为卵,去击世家磐石,落个蛋碎石存的下场。碎便碎了,他这卵是个臭的,也得把世家那石头熏个臭气熏天。

没想到定远公却在这时接了话,还说得极为笃定,转眼间,所有人都忘了他这趴在地上的户部侍郎。

姜清玄转向定远公,一振衣袖,他说:“请定远公赐教。”

卫蔷未语先笑,笑得甚是可亲:“本国公有一法乃名为‘标信法’,诸世家车马入丰州,须要丰州凭信,每三年丰州督府发六份凭信,无凭信,世家车马不可入丰州。”

听此言,有人已经皱起了眉。

“敢问定远公,何谓‘无凭信世家不可入丰州’?”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丰州乃我北疆之地,我又是丰州都督,本国公说让谁进,就让谁进,本国公说不让谁进……”

女子看了一下满朝文武脸上的惊讶不忿,笑容更灿烂了两分,没有再说下去。

可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实际上的北疆之主,她说不让进,那自然是,不能进的。

有人胸中陡然起了刺骨凉意,

她是在笑?

分明是猛虎露齿待噬人耳。

“请问定远公。”尚书令姜清玄问她,“那凭信又如何可得?”

卫蔷并未看他,而是看向了陈伯横、郑裘、于崇等世家之人:“钱,粮,人……兴建边市并非小事,重通商路亦要养兵以为护卫,可我北疆没钱没粮没人,堂上诸世家想要通商之利,朝廷也想要,既然想要,各家便要掏出本钱助我兴建边市,我以五万贯为一标,二十标可稳获一份凭信,若是不到二十标,便是标数最高的前六家得凭信,自边市建好算起,三年中可来边市通商,那之后,则是每三年来丰州督府竞标一次,同样,标数最多者可获凭信,至于换标得来的钱,入国库。”

听她如此说,姜清玄慢声:“多谢定远公解惑。”

一时间,除了他之外,朝堂上再无人说话。

户部侍郎伍显文忍不住从定远公身上移开视线,看向了出身河中府陈氏的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不少人如他一样,看向自己身边世家之人。

谁也没想到,开边市通商本是世家通力促成之事,可转瞬之间,定远公就先向世家发难。

她向世家要钱、要粮、要人,还要诸世家比着送,送少了就是白送……可送多了,多少是多呢?

仍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一贯厌憎定远公,此时却觉得那着紫挎刀的女子已经张开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只等着世家钻进去,顿生心旷神怡之感,他甚至有些想笑。

“定远公,这、世家争……”有人开了口又顿住,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

堂外明光照在卫蔷的脸上,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微微挑了一下眉头,正色道:“诸世家就在朝堂联络有亲互称兄弟,想来必会温良恭俭,互相礼让,做不出什么你争我夺之事,大可以每三年选出六家,每家出五万贯,享三年通商之利,《大梁世家录》上除了我卫家和裴家,还有世家七十又二,如此一算,三十六年可全轮过一次。”

明堂上再次鸦雀无声。

人们都知道,她不是好心在帮人算账,正相反,她是在世家之中放了火。

站在裴道真身后,郑裘的手在抖,他本想提议将边市开在西北,可西北四州羌人年年作乱,实在不安稳,薛大将军也无意担下护卫商道之事,现在,他心中猛然有一想法:

“早就知道这恶虎为财噬人,怎么就迷了心窍?谁说她是世家之人?世上有这般的世家之人?边市之事一定,她不思如何与诸家往来获利,竟然做出这等要卡住诸世家脖子之事!”

他想问问之前在木楼上信誓旦旦的于崇,他当日所说什么定远公是世家之人守世家的规矩,难道是梦话吗?

“被人磨刀相向,这边市,还不如不开。”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却不敢说郑家不去丰州参与那竞标之事。

他家不去,若是别家去了呢?

可要是去,一标五万两……

这、这人不是世家从北疆请来砍寒门的刀么?怎么就要从世家身上砍下血肉来了?

一时间,大梁东都紫微宫内的明堂上人声杳杳。

“以世家之力筹建边市,倒是解了国库之难。”珠帘之后,有人轻声说道,“只是不知,若寻常人家担货至边市,又该如何呢?”

卫蔷回道:“回娘娘,入丰州要途径胜州一线,丰州督府将设卡于胜州,查清车马货物,给付凭证,待到了边市,再对凭证,若相符,则收税之后允许买卖,若不符、或无胜州之证,则以逃税论处。”

姜清玄也道:“设两处关卡清算货物,只是费些人力,倒也能免去有人换货以避其税。”

礼部侍郎郑裘出列道:“定远公所提设两处关卡之法极好……”

“郑大人过奖。”卫蔷打断了郑裘之言,“世家人多、绢多、车马多,若是也用两关卡查之,费时费力,甚是不妥。再者,为管束民间行商纳税之事,我已决定在丰州设了商会,这一套,实在不和世家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