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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侍郎想将妹妹嫁给何等人家?若有适意人选,我可帮你保媒。”

伍显文一双小眼看向了在座三个少年郎。

秦绪手中扇子晃了一下,他总觉得以自家阿姊这挖人的无所不用其极,若是能让他们中有人娶了伍显文的妹妹换了伍显文去往北疆,她定会立时将人绑了,一个时辰内走完三书六礼,今晚便拜堂。

这么一想,看看左右,陈五郎出身世家,伍显文定然不喜,卫小将军相貌堂堂,身材绝佳,伍显文他未必有那慧眼,只有他,只有他这风流倜傥秦小少爷,实在是危险。

他却没想到,看他们的时候伍显文心中只有羡慕,看看人家,这美妾成群,且这“美妾”里,他最看不上的就是秦绪。

看了一圈,伍显文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女子嫁人何其难也?我身为户部侍郎,天下逢迎我者数不胜数,我妹妹才华天赋皆胜于我,只因为是女子,只因为嫁过人,想找个能视她如我者,便遍寻不得。”

卫蔷的手指在窗楹上轻敲了一下:“视她如你?不知伍侍郎是何意?”

伍显文哈哈一笑:“定远公,我这话与旁人说,旁人总觉得我是个痴人,不知你可明白?我是男子,可成家立业,可为官做宰,世人眼里女子却不行,从小我读算经,解一题要两刻,我妹妹只要一刻,我背书,须要两遍,她只要一遍,可只因她是女子,家中无钱供我长安求学,就让她嫁了个只要她操持家务的莽夫!那莽夫死了,他们还要我妹妹寡居在家,这是何道理?我偏不信这算不清的理,孟子说‘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我就要为我妹妹找一知心之人,可世上能视我妹如一有心之人者,寥寥。”

说完,他又饮一杯酒。

雨水打在屋檐,又淋漓落下,碎开的水珠扑在一只有长疤的手上。

卫蔷低着头,缓缓露出了一个笑,这笑却不是与人看的。

“伍侍郎所说我自然明白,我初至麟州之时虽因卫家旧事只能用卫二郎之名,可军中同伴皆知我是女子,大家同袍一场,无人说我什么,待后来我送先皇归东都,便遇到有人明知我乃主将,却非要与我手下相谈,要我避出堂外,甚至要我交出军权,他们自可带着我的兵,用的我的刀,骑着我的马,领着我的功,也因我是女子。”

“定远公,果然懂我,我敬你一杯!”伍显文端起酒独自饮下,脸上已经酒气醺醺。

“说来,北疆有一女子,与你妹妹颇像,也是少年嫁人,后又死了丈夫,今年已近四十,不过她有个刚过而立的丈夫,还是我定远军的校尉,两人感情甚好,又生了两个孩子,我军中那校尉每次回家都要给妻儿带些东西,珠花玩器之类,去岁那女子生辰,因她喜欢桃花,她丈夫亲手给她雕了一枚桃花簪,又因她喜文章,她那莽汉似的丈夫原本大字不识一斗,现今每日背一首诗与她。”

伴着雨声,卫蔷声音略低,说出的话让伍显文把脖子都抻了起来。

定远公所说,着实令他心向往之。

“敢、敢问定远公,这女子有何殊异之处?”

卫蔷走到他身侧,细思之后说道:“她容色平平,身量也不高,唯有一处与人不同。”

“何处?”

卫蔷垂眸一笑:“她身居檀州刺史之位。”

伍显文的眼睛瞪得像个荔枝核儿。

卫蔷又说:“伍侍郎,你要世人懂令妹之心,自然要让令妹走到众人之前,众人听其言,观其行,方能知其心。”

“定远公说得有理!”

午后雨密如织,伍晴娘刚得了定远公在明堂剃了尚书令胡子的消息,便怎么也坐不住了。

既怕定远公迁怒于自家大兄,又怕大兄知道了此事再在定远公府上闹了起来,左右不得安稳,家里只有两个家丁,听了要去国公府接人先软了脚,无法,她便让家丁备了车马,春雨微寒,她在车上又放了两床被褥。

通济坊邻水而建,在东都西角,到旌善坊颇有些路程,车夫穿着斗笠,赶着车在雨里前行,看着帘外一角那路缓缓而过,她心中越发焦躁起来。

“我等是户部伍侍郎家人,见下了雨,来接伍侍郎回府。”

听说来接人的是个女子,卫蔷连忙让卫清歌去将人请来正堂小坐。

伍晴娘坐在车里,还在担心着大兄,却见定远公府的一侧门打开,一名身穿青裙,身后背着剑的女子撑着伞走了出来。

“这位姐姐可是伍侍郎的家人?”

那女子笑得可亲,伍晴娘也勉强笑了,笑着笑着,她就被人请进了定远公的正堂。

正堂中坐着一个正在看书册的黑袍女子。

见她进来了,笑着说:“伍大人喝了些酒,被我表弟他们带去偏院稍歇,那边都是些男子,你过去多有不便,先在这里等下。”

伍侍郎脑子生的不圆满还能做到户部侍郎,伍晴娘若是脑子生的不圆满怕是早成了黄土坟冢,虽然未见过威名赫赫的定远公,伍晴娘只看看她这做派也知道她便是了,连忙敛裙行礼道:

“民妇伍氏,见过国公大人。”

“伍姑娘不必与我客气,我这人懒散惯了,也不通什么礼数,你只管坐着便是。”

小心坐下,伍晴娘也不敢看左右,只盯着自己的鞋尖,今日下雨,她穿的是一条见客才穿的是松花裙罗裙,雨地里一走,裙角已微微有些湿了。

大约湿了有两寸高,凡广从相乘谓之幂*,她这条裙子用了几尺罗来着?

正在她皱着眉细想一共湿了多大的罗时,刚刚因引进了国公府姑娘又抱着几本书走了进来。

“家主,这几本是我们来了洛阳后买了要带回去的,这一本是你从麟州带来的。”

定远公道:“把我带来那本给伍姑娘看看。”

伍晴娘连忙抬起头,看见一本书册递到了自己的面前,书上写了两字《趣题》。

“这本书里多是些算来算去的题,一部分是我好友生前所做,另一部分是北疆一些管钱粮建城之人在做事之时遇到的题目,我带着是为了给这丫头练练脑子,偏偏练不成,不知道伍姑娘对这些可有兴趣?”

听见“算来算去”四个字,伍晴娘的眼睛就亮了,她大兄五官中四官端正,只是一双小眼让整张脸都没了意思,她的眼睛要大些,脸要小些,看着略有些内向,脸庞略有些纹倒也不像三十多岁的年纪。

眼睛一亮起来,就添了十分的动人。

伍晴娘谨慎惯了,缩手缩脚想要站起来回话,被那青裙姑娘摁回了座位上。

“国公大人放心,待我大兄醒了……”

她的话被打断了,那穿着黑衣踩着木屐的女国公问她:“伍姑娘,我问的是你,你可有兴趣?”

伍晴娘微微抬起了眼,看了卫蔷一眼,她小心把书放在一侧,笑着说:“定是我大兄喝醉了又胡说了些我有算才的胡话,我本只是个农女,幸得大兄得官才能穿绫罗、登公府,不过是大兄爱惜妹妹,才总想为我添几分才名。”

“是么?”

卫蔷站了起来。

她拿起那本《趣题》,随手翻开一页:

“伍姑娘,蓟州有一古树,高耸入云,人不可攀之,我有一友未锯树,亦未架塔,也未用竹竿等物,仅以数卷线便量出了此树之高,你可知他用了何法?”

伍晴娘没有作答,她的手指轻勾衣袖,轻轻说:“我不过一寡居妇人……”

不多时,雨停了,云散雨霁,斜光投水,恰好有人来说伍侍郎的酒也醒了。

伍晴娘便连忙替大兄告罪,要带大兄回家。

卫蔷允了,还让人将马车直接赶到堂前,卫行歌扶了伍侍郎上车。

伍晴娘小心站在一旁,看着哥哥坐在了被子堆里,一颗心也放下了。

“多谢国公大人……”

说话时,她低下头,正见定远公府正堂的斜影伸到了自己脚下。

是影子。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又亮了起来。

方才定远公说的那一题,所用之法就是量了影子,一日之中总有时候人与影等长,到那时去量树影,也与树等长。

在她身前一丈处,定远公笑着看她。

“伍姑娘,再有晴日,记得来做客。”

伍晴娘一时间脑子都昏乱了起来,她坐进车里都不知自己该想些什么。

那定远公分明是知她能知……

她能知,她如何不能知,先夫死后她被关在院中,每日除了纺纱就是受着婆母教训,唯一的乐趣就是每日用脚量着院墙的影子,冬至影长,夏至影短,年复一年,她如何不知?

伍显文酒醒之后还有些昏沉,靠在被子上看着自家妹妹,笑着说:

“晴娘,阿兄今日颇有所获,你要走到人前,让人听你言,观你行,知你心,东都无人知你,我们就去一个有人知你之处,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