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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管事,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女子就得嫁人呢?”

“因为他们让女子不嫁人就活不下去,自然觉得女子都得嫁人才行,还自觉自己娶了女子就是庇护、供养。”说话的不是李若灵宝而是南宫进酒,“反正是我绝不嫁人的,我为定远军、为北疆出力,能升官,能有俸禄,能帮了旁人,嫁了人又能得什么?不过是又要我心肝又将我轻贱罢了。”

小文书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战事这般多,等我年纪大些我就去领个孩子养大,也好过我拼了性命生孩子还不同我姓。”

“男子以嫁妆换了女子身、女子命、女子生儿育女,可天下未必有那许多想将一生都轻易卖去的女儿家,便让女人难以独立活于世间,没有钱,没有田,爹娘所得不归女子,圣人之言不属女子,唯有一生居于男人指掌之间才可得生,这便是所谓婚嫁之道。元帅说天下要人人一等,自然要人人可独活,既可独存活,何必求下贱?”

李若灵宝永远都不会忘了自己的阿娘,司马氏世代史官,养出的女儿经史子集无不通达,黄老之学堪比大家,却让自己成了佛前一雕像。

这就是李若灵宝亲眼所见的成婚之后的女人。

她是宁肯死也不愿成这般模样的。

“若是天下女子都不肯成婚,岂不是就要灭种?”小文书问李若灵宝。

李若灵宝将洗净的菜放在案上:“我十七岁的时候跟元帅我不想成婚,也问过元帅这句话。”

小文书头探了过来:“李管事,元帅是怎么说得呀?”

李若灵宝低头一笑:“你先猜。”

南宫进酒也把抻起来的脖子缩了回去。

元帅会怎么说呢?

她想了又想,没想出来。

南宫进酒从小在海边长大,甚是会整治这些鱼,两个鱼头带肉切下来依着元帅说的做了蒸鱼头,加了葱姜酒和一点茱萸,出锅之后用炒过的油酱盖了上去,鱼肉用盐干菜加葱姜酱一起焖了,鱼骨用油煎炒了加热水煮成白汤又加了泡好的干菌子。

鱼头咸香鲜辣,鱼肉的酱香正可下饭,鱼汤里两鲜合一。

再加一盘咸肉烩笋片,一盆用前一天剩的鸡汤在灶上煨透了的芦菔,

将鱼吃了些,用芦菔和笋片下了三碗饭,最后半碗饭还没吃完,荆州民事司管事来勤勤已经来了。

“来管事你还真是人如其名,来得真勤,午食用了么?喝碗鱼汤?”

来勤勤摆手,笑着说:“元帅您可别馋我了,我们八部食堂今日吃的可是合面的蒸饼,包了猪肉馅儿。”

“吃的不错。”卫蔷忙着将碗里的半碗饭扒干净,李若灵宝又盛了碗鱼汤给她。

将鱼汤也喝了,卫蔷拉着来勤勤到了前堂。

“将荆州的老幼孤寡都查清了?”

来勤勤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已经查清了,也赶了一批棉衣已经送了过去。”

卫蔷打开看了一眼,点点头:“孤儿院里我看有一百二十二个孩子,三五日内把剩下这二百多人也都劝过去。”

“元帅,现在有一难事……江陵城外的安兴县有一伙人手里掌握了五十二位孤儿寡妇和老人,现在安兴县的监察卫也不过二十多人,那一伙人足有上百,皆是青壮,他们盘踞县东,那领补助之人多与他们有亲故,劝了两次也自愿将我们给的棉衣粮食等物交给那些人,也不愿去敬老院、孤儿院,二十多岁三十岁的女子们也不愿去工厂做工。一百五十多人竟然就靠着咱们给的东西养了起来。”

来勤勤低声道:“要是不给,就是眼睁睁看着想扶持之人受苦,给了……五日一去,回来的官也好吏也好,无不气恼。”

听完,卫蔷笑了一声,反问道:

“这下知道在荆州做事有多难了吧?”

来勤勤低着头:“是卑职想简单了。”

从文书做到了民事部总部安民司的副司长,二十九岁的来勤勤还是第一次离开麟州主一州民事司事。

以官职来说是平调,她却多觉自己从前不过纸上谈兵,真到了百姓面前也是真的左右支绌。

卫蔷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有何法能治了此事?”

“卑职已经令人从五日送粮变成了两日送粮,又寻了几个本地人问过,这些青壮是五六年前从大别山上下来的,便有些疑心他们是山匪,这才来与元帅讨个主意。”

卫蔷点点头:“这般想的倒是没错,要么是拿刀的匪要么是不拿刀的匪,不然怎会做出侵占孤寡老弱口粮棉衣之事。你突然改了送粮的时候,这些人定然会闹事……我派些人明日去安兴县,先缴了他们再从他们的嘴里撬山匪的消息。”

“是!”一事算了了,来勤勤心中一松,又说起另外一事。

“元帅,这些日子以来荆州各处离婚的人数差不多都是一天三十几个,一个县一天总有三五个,唯独枝江县到现在一个离婚的也无,卑职派人去看,枝江县在民事司门外设了个棚子,当众以杖殴要离婚的妇人,还让要离婚的男人将自己妻子拖去杖打。

卫蔷看向来勤勤:“当地民事司为何没有报此事?”

来勤勤道:“枝江县民事司多次送信回来皆在过江时被拦下。送来的都是些寻常书信。”

“还有七日就要过年了。腊月初十攻下枝江县,十二日了,十余日一县通信被一群宗族把持……”卫蔷笑了笑,“除恶不尽,我会问责湛卢部。你们民事司低估了枝江县之险,也并非无错。”

转身走了两步,仿佛转了个圈,卫蔷摸着自己的刀柄道:“监察卫人少权责却大,从前其他各州驻有卫军,可补监察卫之缺。在荆州没有这些,你们民政各部遇事得多些思量。”

“卑职思虑不周,错处在我。”

“还知道担责,也并非无药可救,年前那拿刀的匪和不拿刀的匪皆会拔除,到时我看你如何安民。”

南宫进酒站在堂前看着来勤勤匆匆出去,对卫蔷道:

“元帅,承影部报荆州安兴县有山匪盘踞。”

卫蔷坐在椅子上笑:“原本是一处都不知道,现在是各处都报了上来……进酒,你去叫湛卢将军过来。”

“是。”

龙十九娘子的水土不服之症堪堪好了就跑去营中看兵士们学鳬水,听说元帅召唤,她擦干身上穿上棉袍就走,被古求胜一把摁住穿鞋袜。

骑马到了原本的高家门前,龙十九娘子径直走了进去。

“元帅,您找我来……这芋魁烤好了可有我的?”

她走到火盆前与卫蔷并排蹲着:

“昨日林校尉收了八百只干鸡回来,和着干菜焖成了鸡酱,配着米饭极是好吃,营里吃的米也多了,古文将让伙头兵拿个鸡翅给我熬了白米粥,那是真……香啊,元帅你哪日再去湛卢营里,我给你买个干鸡……干鸡腿熬粥。”

自己吃鸡翅,让元帅吃鸡腿,龙十九娘子不禁在心中感叹自己真是太大方了。

卫蔷拿着一根木棍摆弄着火盆里的芋魁:“复州的吴兵怎么样了?”

“剩下那一万差不多也要降了,杨宪两次自杀都被别人救了回来,大概也不想死了。降兵就在景陵城外一个一个查,那……些杂毛鸟一个都逃不掉。”

龙十九娘子嘿嘿一笑。

“元帅,里面有些吴兵想要进咱们定远军,到时候咱们让学那刘邦,让他们围着吴人的军营唱歌也不错!”

火盆里芋魁滚了滚。

卫蔷问她:“你把人辛辛苦苦带去南吴,又过山又过水,花着粮草,只想他们唱个歌?”

龙十九娘子顿时心疼起来:“还是让他们种地吧!”

门外又起阴云,龙十九娘子打了个哆嗦,卫蔷站起身拿了放在一旁的斗篷让她披上。

“我后日要去安兴县一趟,年前大概赶不回来,军中有事你们四位主将商量着来。”

定远军扩军之后,一军文将正式被提为主将,将军管打仗操练,文将管其他。

龙十九娘子裹着斗篷看向自家元帅:“是安兴县出了什么事?怎么得要你去呢?谁惹下了这等麻烦,我……,湛卢部上下早盼着和元帅一起过年呢。”

“我尽量回来,初一回不来,十五肯定在的,至于说麻烦,你部也给荆州百姓和民事司留下了祸根。”戳了一个芋魁软了,卫蔷用木棍挑到了火盆外,芋魁皮上沾了黑灰,在石砖上滚出了一条黑线。

龙十九娘子瞪大了眼:“可是枝江县出事了?”

停下拨弄芋魁的木棍,卫蔷抬头看向她:“你也知道。”

龙十九娘子站了起来对卫蔷说道:“我们打归州的路上枝江县的一群小世家绑了枝江县的县令,又借了二百艘船给湛卢部……军中年轻的将士,有一半都觉得他们已经降了,也不必非要他们性命。”

叹了口气,过了年就要六十三岁的老将对自己主帅说道:“元帅啊,你起事快二十年了,收复北疆也已经十年了,这些年咱们的年轻人,学了读书,学了写字,学了仁德,却忘了为什么咱们要铲除世家,要人人一等,咱们得让他们再看看。”

看看是怎样的蛮横和血腥,在与他们将要创造和守护的平等和仁慈作对。

“开春咱们就要南下打吴国那帮忘八,咱们的兵会看见什么?会看见男耕女织,阡陌交通,渔家晚唱,樵夫归家……不是被人烧毁的城,也不是被滚滚人头吓傻的百姓啊,元帅,十个人,十个人里只有他娘的一个人心里不明白了,咱们的兵就得拿命去填!”

“真有那么一天,是他们年纪轻轻就把命交代在了吴国,我不如,不如让那帮小兔崽子看看他们要是不斩草除根旁人会是个什么下场。”

“元帅,咱们得让他们知道为什么《安民法》就是对的,为什么定远军得横扫天下。”

卫蔷看着龙十九娘子,她精神矍铄,极少让人察觉她已经是个老妪,头发却是白了大半的。

“我会从教部抽人出来做此事,蛮人给北疆百姓的苦,韩家叛军给西部各州百姓的苦,赵梁给百姓的苦,我都让他们记下来。”卫蔷说道,“让文人们为战死者、不屈者著书立传,把这些文章送进童学、县学、州学和大学堂,让年轻一带都忘不了。”

“元帅就是元帅,这主意好得紧!”龙十九娘子欢喜地看着卫蔷,说完便单膝跪地,“末将以私心谋事,置枝江县百姓于险地,害了一众百姓,请元帅责罚!”

李若灵宝带着文书们路过,都愣在了原地。

天上飘起了雪,落在还有树叶苍翠的枝头,落在石阶和枯草上。

卫蔷看着龙十九娘子,只看见她霜雪满头。

“湛卢将军当罚军杖八十,我命你先带兵清缴枝江县为恶之人,八十军杖暂且记下。”

“是,元帅!”

龙十九娘子笑容满面:“元帅,等我把那些忘八种都砍了头,您可别忘了得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