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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行从来无须活口。

宫城下的暗道之中,徐厚善让徐奴儿护住圣人,徐奴儿领命,想了想,转回来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粽子。

“阿父,你两日没吃东西了,这是我从膳房拿的。”

徐厚善接过粽子,拍了拍自己养子的肩膀:“好好护着圣人。”

少年点点头跑去了圣人身侧,十三四的年纪,身形挺拔,已经初有英武之气,

徐厚善看着两个粽子心中有些宽慰,小心打开,不多时两个粽子就都下了肚。

“徐爱卿,还有多远到暗河?”

“陛下,已经能听见水声了!”

“能听见水声,咱们就能逃出去了!”

听见旁人都欢喜,徐厚善越发小心起来,头上炮声隆隆,现在还不是能高兴的时候。

他抓了下脖子。

只吃粽子,着实有些干。

他想喝口水。

“这里有些不对。”沈秋辞停住,用脚踩了踩脚下。“应是有个暗门。”

果然是一个能往上拉开的暗门,几个承影部精锐先跳了下去,不多时就传回消息说下面有些药草。

“乌头钩吻之类,极多。”

“乌头”二字让林昇的眸光一凝,她松开沈秋辞的手臂说:“我下去看一眼,你在此处别动。”

沈秋辞笑着点头。

等林昇走了,他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了。

其实只过了片刻林昇就回来了,沈秋辞已经仰头靠着墙站,仿佛等了许久。

“林大侠颇关心这些毒草,是身旁什么人中了此劫?”

林昇轻叹:“一个至交亲朋被人以极厉害的乌头毒谋害,至今未能痊愈。”

“至交亲朋。”沈秋辞面露浅笑,“林大侠真是从不孤单。”

林昇的手捏了下剑鞘又松开,笑着说:“做些应做之事,走条应走之路,自然同道之人也多些,至交亲朋……虽常有所失,也有所得。”

“常有所失……”沈秋辞嘴中将这四字逐一细品,突然停下脚步,“我刚刚想到徐厚善喜水,《周易》,坎为二十九卦,逢二九之数应该再看看。”

“二十九?这里可有能计数之处?”

沈秋辞抬起头:“顶上可有纹饰?”

立刻有人提灯去看:“有!是,挺大的黄雀图。”

自然是要数的,很快,又发现了一处暗门。

“这山中本有空洞,密道种种都是依照原本走势所建,可能用到这一步也着实令人惊骇。”

林昇徒手跳上暗门,举灯看看其中构造,把沈秋辞也拉了上去。

上面一层东西颇多,桌案上摆着不少青白瓷器具,林昇戴上手套,拿起一个小瓷瓶看了一眼,说:

“这些东西都稳妥运送,送去给萧医官。”

除了瓷瓶之外还有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比如已经干在碟底白硬的一层,一人仔细端详了许久,说:

“这些,好像是干了的米糊。”

“米糊?”

其余小碟里的东西也被分辨了出来。

“这似乎是烂了的橘子。”

“还有落花生,也是生了霉坏掉的。”

听见“霉”这个字,林昇霍然转身看向沈秋辞,眼睛上蒙了白帛的男人站在无数灯影之外,隐隐仍是许多年前少年的轮廓。

“林大侠,可有什么发现?”他笑着问。

林昇极轻地叹了口气,走到他的面前:“只觉得这洞中之物,从毒草到这等古怪之物,走的甚是高远,我这惯于用刀的看不懂。”

沈秋辞轻声说:“擒下徐厚善,想来他能给你解惑。”

“但愿如此。”林昇脱下手套抓住了沈秋辞的手臂,“你小心些,我们下去吧。”

林昇手掌的温热透过薄衣传来,沈秋辞忍不住低下头笑了。

“刚刚我似是踢到了石头。”抬起头,他这么说,“脚有些疼。”

那之后直到离开这山洞,林昇再没离开他两步远。

此洞在金陵以西的长江上游,出了洞来便是乘坐来时的小船顺流而下。

没了仿佛没有尽头的雨,四月末旬的江南显出了几分热意。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沈秋辞抬手摸了下江上的风。

“日落时分,咱们在那山洞里呆了一个白日。”出来之后林昇为首的所有人都戴上了幕篱,在暗中呆久了,人的眼会受不了。

日落。

沈秋辞转向船尾,锦缎似的霞光披洒了他一身。

“林大侠,凭着这些,我算不算戴罪立功?能不能有一日再回荆州当个书院的夫子?”

林昇也在隔着幕篱看夕阳,也看着身侧站着的男人。

“手未沾血,为荆州百姓而铲除一州不留行的沈秋辞沈郎君,做了这些,是够的。”

她垂眸一笑。

“徐厚善死了。”

属于夜晚的凉风穿过浩浩江面。

沈秋辞似乎有些意外:“畏罪自尽?还是被杨源化下了手?”

“吃了两颗粽子,有点渴,落在暗河里溺死了。”

沈秋辞缓声道:“身为金乌,他造下杀业无尽,这般死了,实在让人不解恨。”

“是。不留行之金乌,为杨氏谋划十数年,为之作刀斧手,南吴齐、符、陈三家上下两千余口,皆死于其手,其中符氏数百妇孺被逼投赣水而死;暗害南吴境内孟致通等不下百人;屠南诏无量山彝人三部千余人,只为了借花粉以蜂追踪的秘法;暗中勾结西北羌人致西北四州各族沉沦战火死伤两万余;勾结梁国吕、韩各家,助其作乱,吕氏为祸一方,害死盐工及其家眷数百,韩氏作乱至今余祸未;南吴借道荆州伐梁,又出屠民之策,使复、安州两地生灵涂炭积骨如山……罪状累累,当认罪伏法,当天下人共唾之,当留名史册作一千古恶人,沈无咎沈学士,沈首领沈金乌,我说的可对?”

沈秋辞,或者,也可称他作沈无咎。

比优昙花还动人的男人抬起手,摸了摸头顶的发带。

那发带是白色的,荆州大牢里,林昇小心翼翼地帮他洗脸,给他覆在了眼睛上。

那一日,他还以为他们仍可有后来。

可惜,一日又一日,他们在一起,他知道了她如今的样子,绝不是什么定远军承影部的队长这么简单。

手有长疤。

握长刀。

那承影部的卫副将被传说中的从前大梁定远公如今黎国大辅一手抚养,承的是一样的林氏剑法,偏偏抱剑的姿势与当年的林昇一样。

她还有个至交亲朋中了乌头之毒,那人怕就是心悦她心悦的天下人皆知的薛惊河薛将军。

她竟是她。

多少年来不留行群鸟北飞皆被一柄利弓射落,她就是那执弓人。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不知少年人,已成布网人。

物是人非。

“目不能视,真是好事。”他声音轻轻,“看不到你如今看我的眼神,我就不必记在心里。”

有些艰难,可他还是笑了。

林昇,不,还是当称她是卫蔷,她只是卫蔷,有十二颗宝石九颗金珠的宝剑不知何时被她解下放在了船上,她的腰间是一把极长的大刀,江风拂弄她长发,晚霞给她镀了半面金身,可她丝毫未放在心上,毕竟这世间令无数人痴狂的千古帝业也被她挥手推开。

她就是卫蔷。

握着刀柄,她说:“前有乌头,后有疫鼠,甚至在制黄霉之毒,堂堂金乌手段百出,何必在乎旁人如何看你。”

“是,我本不在乎。”

这江上太静了。

沈无咎如何猜不到,现在这江、这船,甚至卫蔷自己,就是要捕获自己的陷阱?

“你可曾开怀过?”他伸出手,却没有人会再扶住他手臂,“不论在何处,这半月以来,你可曾开怀过?”

“自然有过。”卫蔷无需骗他,“沈秋辞是个极好的游伴。”

男人放下手臂。

“好。”

他轻轻点头,脸上尽是笑意。

“我总怕林昇去见我祖父时,跟他说她看顾了我一路,日日操劳未曾展颜。此忧,我从此可放下了。”

他后退一步,卫蔷可不许他跳江走脱。

“剩下的不留行,今日会尽出在此。”

男人摸了摸袖中白色的布帕,面带浅笑。

“当沈无咎,我尽可受千刀万剐,做沈秋辞,我不能死在林昇的手里。”

“到此便可,多谢相送。”

这句话,他终于能说出口。

说完,盘旋在南吴十数年的金乌鸟大声道:

“黎国大辅卫蔷,今日你必死在此!”

水中与岸上突然有箭激射而出。

借箭阻旁人,沈无咎带着林昇给自己的一切仰身落进水里。

卫蔷毫不迟疑,反手以刀鞘挑了船上装灯油的坛子。

长刀出鞘,灯油尽洒。

幽幽燃着的玻璃油灯被掷到半空,同样被锋刃一击而碎,长刀流火,火入江河。

船下成片片火海。

“传信两岸,不留行一个不留!”

“是!”

“调一万兵士以油起火封江。”

用刀劈开袭来的箭,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看着火光明灭的江面。

“封江十里,见青衣出水者,见目不能视者……杀无赦。”

金乌,终究落在了长江之源后的远山。

早有埋伏的承影部呼啸而来,他们皆备有易燃的火油,十里长江,将成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