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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惊春立在长乐宫中,正有些着恼地看着自己一身湿漉的痕迹,已经将宫内铺满的地毯弄得有些凌乱,那些一个个砸下去的小水坑,让他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懊恼。

正始帝瞥了眼莫惊春,知道眼下夫子正陷入他对整洁的癖好中。

他无所谓地踩着地毯,赤脚,然后走到衣柜处。

正始帝的靴子灌入了湿冷的雨水,那看着隔水的材质,想当然地也从内部无法排开那些水痕。

入殿后,他就踢掉了那双冰冷的靴子。

“如果你把靴子脱下来,会更好些。”

正始帝取着衣裳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莫惊春将袖口卷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腕和胳膊,在袖口叠在一处的地方,正有一个看起来蜿蜒的伤痕,是在谭庆山那一次落下来的。在出事后,正始帝曾有一次扒光了莫惊春的衣服,然后在通透明亮的灯火下一点点地检查着莫惊春身上任何新增的伤痕,然后也记住了他们的由来。

莫惊春:“可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正始帝便打断了莫惊春的话,“除非夫子想得风湿,还有,整个长乐宫,难道就找不出一双可以让你穿的鞋子吗?”他有点不耐烦地看着莫惊春身上湿漉漉的衣裳,颇有种要是现在莫惊春不挪动他的脚步去换衣服的话,他就要亲自扒下夫子的衣裳然后为他换衣服。

这本该是有些触犯人的话,可是莫惊春却突然笑了起来。

还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意。

莫惊春嘴角勾起的弧度,让正始帝忍不住贪婪地看了过去,汲取着其中真挚的笑意,“寡人方才的话,有哪里可笑?”帝王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恼怒。

莫惊春抿住嘴角,淡笑着说道:“陛下可以找找镜子。”那种又凶又恼又没半点凶残的怒气,只挠得人心痒痒的。

他将另一只胳膊的袖子也撸了起来,确保不会再有湿水溅落,这才取过正始帝递来的衣裳,踱着步朝屏风后走去,“陛下,我想,您也得给自己换下衣裳,然后,还有鞋。”

正始帝低头,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脚趾。

他觉得有些奇怪。

就在半个时辰前,正始帝还在长乐宫内发火,他暴戾的怒意砸了小半个宫殿,然后又将一群人赶出去宫外,尽管他并不想在宫外看到一群人跪着,烦人得紧。但显然陛下那凶残的恶意让他们压根不敢走开,一个个杵在那里就跟棍子似的。

而他的好夫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了他的暴怒,或许是在那只不知来头的精怪哪里……

莫惊春赶来了。

好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敏感,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便觉察到了长乐宫的危险,压根不想莫惊春踏入长乐宫内,为此还不断骚扰夫子,以至于他出去的时候,便看到那杂乱的一面。

不可否认,正始帝是故意的。

帝王便是故意散发出自己毫不掩饰的疯狂杀意,故意刺激着那匹敏锐的好马,他知道过度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

然后莫惊春无奈又可怜地叫道,“陛下。”

正始帝心里打了个机灵。

他走入了那片雨幕中。

——陛下。

莫惊春在叫他,正始帝在心里衡量,一种柔软到几乎不存在的力量包裹住了暴戾疯狂的情绪,将它们一团团包裹在一起,分而划之,然后逐渐侵蚀掉那里面极其负面的情绪……

这样不公平。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想。

他站在有些狼藉的长乐宫内,冕服湿透,双脚赤裸,冠帽还有些歪倒,但是先前几乎席卷了一切的暴怒在逐渐收归于理智。

他仍然愤怒。

正始帝能够觉察到暴戾凶残的阴郁仍然蛰伏在表皮下,只待着随时便蠢蠢欲动。

可是正始帝不再跟之前那样偏激。

这也是正始帝从好姑娘身旁走过,她却没有任何的反应,甚至还有些兴意阑珊的缘由。

这不公平。

正始帝沉默地重复。

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词语。

就足以打消他几乎滔天的怒火。

“陛下,这是您的衣裳?”

莫惊春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响起来,或许是套在了衣裳里,所以显露出少许含糊不清的柔软。

正始帝听到自己在说,“寡人想要你穿上。”

“好吧。”

莫惊春这么小声嘀咕着,柔软的,放弃般叹了口气。

正始帝忽而意识到,莫惊春和他的相处是那么自然,尤其是在他踏入长乐宫内,已然看到了宫内那彻底宣泄、暴露出来的狠厉暴躁,可是莫惊春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

没有畏惧,没有后怕,甚至也不再和以前那样……那种虽然互相喜爱、却仍然保持着彼此距离的守礼克制。

莫惊春接纳了他。

不管是多么凶残发狂的一面。

那日夜不停地喋喋不休好像在这一瞬间停下所有的宣泄,血淋淋的恐怖与尸山血海的画面猛地从正始帝的眼前被挤开,取而代之的是莫惊春从屏风后走来的身影。

他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碎开在地上的碎片,然后抱怨地走向正始帝,“陛下,待会还是得让人来清扫一下。”莫惊春自然地说道。

一边走,还一边在卷着那有些恼人的宽大袖口,因着正始帝比莫惊春要高大些,所以陛下的衣裳整体也比莫惊春要大上一圈,这让莫惊春穿起陛下的衣裳后,莫名有种稚嫩了几岁的模样。

岁月在莫惊春的身上并没有残留多少印记,即便他曾受尽了苦难,可是莫惊春却仍然像是当年正始帝开始注意到他的时候那样纯粹漂亮。

或许在旁人的眼中,莫惊春算不上多么亮眼。

可是在正始帝的眼里,他总是那般独一无二。

莫惊春走到正始帝的跟前,对这已经垂落下去的袖袍实在是没辙,就任由着它滑落下去,然后试探着扶住陛下的侧脸,轻声说道,“陛下,您在想些什么?您怎么屏住呼吸了?”直到这么近的距离,莫惊春才惊恐地发现正始帝的气息一直都是停住的。

从陛下意识到莫惊春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停住了呼吸。

“寡人……我只是,”正始帝沉默了一瞬,词措有些慌乱,“我想我很爱你。”

莫惊春愣在当场。

世人不擅长用赤裸的爱意来描述情感。

他们总倾向于用诗情画意,用场景比喻,用尽一切委婉的词措,来不说爱。

耻于将浓烈的情感诉诸于口。

可是捂住嘴巴,藏住话语,那浓烈到几乎有些残暴的情绪还是会从眼底倾泻而出,也不自觉地从正始帝的嘴巴里偷溜了出来。

正始帝似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他并非第一次对莫惊春倾诉爱意。

在莫惊春拒绝他的每一次之前,正始帝不知用过多少手段,可是他似乎没有这么纯粹,直白,用这般朴素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情绪。

莫惊春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心里原本要劝说陛下的话早就飞了大半,还残留下来的小部分理智还在劝说着他要让正始帝去换衣裳,然后——

正始帝结结巴巴地说道,“夫子,莫惊春,子卿,我爱你。”他像是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结巴过,那根灵巧的舌头就好像打结了,牙齿在说话的时候磕到了舌头,血腥味充斥着他的口腔,正如同他和莫惊春的关系。

是弥漫着血色与温柔的凶残纠缠。

莫惊春像是一只被惊吓到了的兔子,在正始帝重复第二遍的时候,猛地跳了起来,然后移开了眼神,“我知,知道了。”

他也结巴。

两个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事的男人,此时此刻,就好像刚跌入蜜罐里,滑不溜秋地,四面使劲,却不知从何下手,朝着哪一面撞都是甜滋滋,又不知道要怎么将掉进蜜罐的心给捞出来。

正始帝是亲眼看着莫惊春的脸上飞起红霞。

他晕乎乎地想到。

莫惊春真好看。

正始帝走了过去,湿冷的手强硬地抓住莫惊春的手指,“夫子,我好爱你。”他锲而不舍,充满着坏心眼地继续说着。

他的恶意和偏执又回来了。

他看着莫惊春的脸色越来越红,然后忍不住伸手挡住自己的脸,羞耻地说道,“陛下,您莫要再说了。”他的声音有些破碎,像是有些掩饰不了自己的情绪。

正始帝执意扣住莫惊春的手指,笑嘻嘻地说道:“为何不能说?夫子,夫子,夫子,”他连续不断地叫着莫惊春,而后将他拥进怀里,“您在这里。”

他低低喟叹了一声。

还非常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

莫惊春甚至来不及想到衣服白换了的事情,就隔着湿冷的衣裳听到了正始帝狂乱的心跳。

那心跳的速度如此无序,让人忍不住担忧如此狂躁的心跳声,就仿佛是要扑通出来,投入另一人的怀抱。

正始帝自言自语地说道:“再给寡人当两百年的皇帝也不换。”

莫惊春扑哧一声笑出来,“两百年的皇帝,那陛下岂不是能活两百多岁?”

正始帝嗤之以鼻,半心半意地说道:“两百多年有什么用?这么无聊无趣的事情,寡人怕是要闹得天翻地覆,又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