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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主混在闹事的人群中,被挤到墙边站了好一会,忽然听到秦玄策的喊声,他四下看了看,对辛宜学道:“我们过去。”

一老一少有些艰难地挤过人群,向孔府大门走去。

“官府要替我们做主啦……”

“别听他们的……”

人群叫喊不停,但有官镇着,倒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刚才那两波官兵提着人头过去的场面确实上吓散了他们的气势。

傅青主穿行其中,若是见到有人要跑,便笑着劝道:“看一看无妨的,虢国公是要为大家伙做主……”

他其实想找到刚才自己问询过那个老汉,想看看对方的想法是否会有所改变。

可惜,人太多也太乱,他始终找不到那个老汉。

好不容易挤到大门前,他目光看去,只见官兵已整理好阵列,守着孔府,用长矛隔着人群,只让人站在外面看。

而孔府之内,大门与重光门之间的巨大空地上,秦玄策带回来的头颅已被摆开,许多人各自分布站开,竟像是要在这里审案一般。

场面还是很乱,傅青主被挤得晃来晃去,辛学宜拿出印信亮给官兵,一老一少于是进了大门,寻了个视线好的地方看着。

又过了好一会,王笑才领着人走了出来……

“砰!”

一声铳响,先声夺人。

有兵士吼道:“肃静!”

“威武……”官兵们拿长矛敲打着地面。

百姓们已经是骨子里就怕这种声音,下意识地便安静下来。

王笑指了指地上最左边的一颗头颅,向一众士绅问道:“不问问我为何滥用私刑了?”

士绅们都沉默着。

毛九华闭着眼,这一次他是真觉得这外面的光太亮,一双老眼看得难受。他坐在堂上都觉得累,此时被王笑带出来站着,更是没气力去问,于是根本就不搭理王笑。

最后还是傅票初站出来,高声问道:“国公为何滥用私刑?!”

“谁说我滥用私刑了?”王笑道:“耿指挥使,审吧。”

“是!”耿叔白大喝道:“带上来。”

傅票初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王笑的捧哏,心中大感不快,负过手默不作声……

不一会儿,锦衣卫押上一个衣着褴褛的老汉。

那老汉畏畏缩缩,如没有骨头一般,一路被锦衣卫扛着到孙府内。

锦衣卫手一松,他便跪在地上。

“草民……吴广礼,拜见各位官爷。”

秦玄策上前,捧起那颗头颅,问道:“此人你可认得?”

吴广礼吓得不轻,喃喃道:“认得……”

“是谁?”

“是……是草民的主家老爷,马老爷……”

“老爷你个头,他叫什么名字?”

“草民……草民不敢称老爷名字……”

秦玄策眼睛一瞪,吴广礼吓得不轻,道:“主家叫马知非,他有地六十余顷、有佃户两百余家。”

“你还告不告状了?他犯了什么事?”

“草民告状,草民告状。草民的女儿去年才十七岁,嫁给了果场的张子敬,成亲当夜,马知非一顶花轿把草民的女儿抬到自己家,十天后才还回来……”

秦玄策又问道:“你可有证据?”

“有。”吴广礼忽然哭出来,道:“这事村里都知道啊,不然草民也不敢说出来……对了,同村的佃户王怀仁、张九清,都可以作证……”

不一会儿,锦衣卫带着十数个马知非家的佃户上前。

十数名佃户人人指控,内容极是详尽。

“呜呜……草民王怀仁,草民本是流民,佃下马老爷田地的第一夜,马老爷见草民的闺女标致,一夜来打几次门,小笆门都被打坏了……”

“草民田二,娶妻当天,马老爷叫了几个家丁,挑了被子,拿着毡毯,提着尿壶,他自己跟在后面,到了草民家里,别的话不讲,只说‘把你媳妇带来睡睡看,好才要,不好两便’,草民骂了他一句,被他让人一顿毒打……”

“草民孙大琨,我阿爹为了给我娶媳妇,向马老爷借。马老爷说‘不要愁,我替你想办法。但你要允许我一件事,你新儿媳带来,头三晚上我去。你不允许,我只要想你儿媳,还能不给我吗?’我阿爹想来想去,没办法,还是打答应了,马老爷借了三石小麦给我。结果现在草民欠了他六石小麦……”

十数个佃户人人控诉,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有部分人,比如秦玄策,觉得义愤填膺,恨不能把马知非的头再踩碎。

但更多人则是神色复杂。

由于苏北、鲁南,自古就是鲁地,受儒家影响颇深,百姓往往羞于谈涉这些事,当事人多不愿对此加以张扬。但地主老爷对佃户妻女有‘初行权’,这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佃户娶妻,首先要让地主困过,然后可以同房,有人称之为‘尝新’,佃户根本无力抗拒。

至于还有人写诗说过这事:“毫邑汤都史所传,至今豪霸圈庄园。蜀客多情问遗事,居停首说初行权。”

此时众佃户说罢,王笑开口道:“依《大楚律》,‘强干罪者绞’,马知非屡犯重犯,我派人将其斩杀,诸位可有异议?”

士绅们一愣。

——感觉好久没有听到‘大楚律’这三个字了。

异议当然是有异议的——刚才这听下来,明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能说得上是‘强’呢?

但看着周围持刀的兵士,士绅们皆不开口。

“都没有异议。那就审下一个。”王笑指了指下一颗人头。

在场的士绅听着那些佃户的控诉,每个人心思不一。

比如毛九华对这种陋习也感到深恶痛绝,但他也只能做到自己不去欺压佃户,或者族人太过火时提醒两句。

如张端这样的公子哥,看这种事却是另一个角度。他也与不少佃户之妻女有染,但他自命风流,认为自己做的是雅事。不像旁人做的这样龌龊。

孟宏益自己也是不这么干的,但族中若有子弟闹出了这样的事,他便拼命捂下来,免得坏了亚圣府的名声。

……

总而言之,这种事众人本就是知道的,但没想到王笑会捅开。

更没想到事情捅开之后会显得那样骇人听闻。

原本掩在那里的时候明明看起来就还好,乡绅们温文尔雅,佃户们敦厚老实,一派其乐融融。

那些佃户一开始控诉还畏畏缩缩,渐渐情绪也激动起来。从‘尝新’开新,丑事越扒越多,神情也渐渐咬牙切齿。

甚至有些今天跑来闹事要维护孔家的佃户中,情绪也开始渐渐失控。

从孔家、到管勾厅,再到屯官、总甲、小甲,他们一层一层所受到的欺凌本就不少。只是渐渐麻木了,见怪不怪了。

像是好了疤的伤口,忘了痛,或习惯了痛。

孔府中还有人佃户正在告状,孔府外忽然有人大哭起来。

那是一个瘦骨如柴的汉子,刚才还闹得厉害高喊着“不能让官府欺负了圣人家”,此时才猛然想起他的婆娘以前也被孔家的屯官困过觉……领来的那二十文钱,以及早上落在肚里的两个馒头忽然间就变得无比刺心。

“苍天呐!俺是大傻子呐!狗屯官孔倪本欺负了俺,俺还跑来给他们家撑场面……被卖了还给人数钱,俺……”

他话到这里,一时不知怎么形容自己。只好从怀里摸索出一串铜板来。

“二十文钱!二十文钱就让俺当龟孙、当傻子呐……去他娘的……”

他有心把手里的铜板掷出去,终究还是舍不得,窝窝囊囊地把钱收回怀里,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他没想到的是,官兵耳尖,听到他的叫嚷,马上有人报上去。

“孔府屯官孔倪本……”

一路报到秦玄策耳里,秦玄策当即便低声吩咐道:“去,先把全部人都拿下……”

……

孔家大门内。

一众乡绅额头上的冷汗不停往下流。

几十个人头,一个个审过去,一桩桩事情揭出来。其中还有他们的族人、亲戚。

谁都不确定王笑审完这些人之后还要做什么,不由得他们不怕。

此时已过了申时三刻,他们从一大早开始就到了孔府大堂,熬了四个时辰,中午也没进食。体力早已耗尽。

尤其是毛九华,又饿又累,头痛、眼花、腿软。心里恨王笑到了极点。

——再下去,只怕等不到王笑来杀,老夫就已经死在这里了……

正当他摇摇欲坠之时,只见孔府外有官兵压着一群人过来。

毛九华登时心道不好,与孟宏益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

下一刻。

秦玄策高喊道:“死人审完了,接下来审活人!父老乡亲们看看,这些屯官们往日有没有欺凌你们的……”

若是一开始就要佃户指控孔家屯官,大概是没什么效果的。

但先抄了孙家,震慑住一众乡绅,逼得他们不敢再使手段。又通过刚才告死人状调动了佃户的情绪。此时此刻,群情终于激愤起来。

“孔倪本!俺要告孔倪本,他占了俺祖辈的山头,把俺爹娘的坟拆了……”

孔倪本被官兵押着,见这些人第一个状告自己,又惊又怕,气急败坏大喊道:“薛大承,你少胡说!那山头是我卖下来的!”

“你才给了俺两斗米。”

“那也是说好的!”

“那咱俩还说好了,你能不动俺爹娘的坟。”

“哪有你爹娘的坟做在我家山头的道理……不是,大承哥,我把山头还你,你别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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