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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强军和一支弱军的区别在哪里?”

汪旺迎着敌人的阵列上前的时候,忽然想到曾经某天和秦山河喝酒时的闲聊。

当时他们还在驻守皮岛,大多时候秦山河都是沉闷而刻板地训练士卒,但偶尔也会展露出笑脸,比如那天秦山河的头发重新长出来,勉勉强强扎了个发髻,他还挺开心的。

汪旺正想着原来将军已经有那么多白发了,接着秦山河就请他们几个小将喝酒。

只看秦山河喝酒的动作,汪旺还发现他年少时肯定有轻狂的一面,聊着聊着他们就聊到这个话题,强军与弱军有何区别?

“强军可打逆战,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依旧坚韧不拔,如疾风中的磐石。弱军只能打顺战,如被吹散的沙土。漫天风沙再大,磐石又岂会怕了沙土?”

而现在,当秦山河指向吴阎王的大旗,一万人冲向五万余人,汪旺心中已全无恐惧,这一战,谁是强军谁是弱军?他早已有了答案……

……

吴阎王抬眼看到楚军冲过战壕冲出来,一开始是有些意外之喜的。

他们竟从龟壳里出来了?

楚军不再倚仗防御工事,这一仗显然要好打得多。

接着吴阎王又有些担心楚军是否有什么诡计,算来算去德州也就这么些兵力,除非王笑回来这个变数,吴阎王不信对方还有什么其他手段。

多尔衮似乎看透了吴阎王的顾虑,派兵传话,只说王笑的兵马还在武邑与多铎对峙,必定赶不及支援秦山河,命令吴阎王今日必须攻到德州城下。

话虽如此,吴阎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论统兵能力自己不是秦山河的对手,也只能用人命去填了。

起事以来,他也曾威震中原,但如今只觉得这仗是越来越难打了。

归根结底,是因为苍生凋敝,吴阎王通过劫掳裹胁以壮大自身的手段越来越难用,而面对的对手也从手无寸铁的百姓、军纪废驰的卫所官兵变成了真正的强军。

清军在励兵秣马,楚军在励兵秣马,瑞军也开始励兵秣马,唯有他吴阎王还留在原地,握着他打惯了顺风战的镇南军,惊叹乱军不好对付……

炮火轰鸣,双方的炮弹在对方的军阵中不停炸开,接着楚军与镇南军撞在一起。

吴阎王看着那些陷在炮火中的士卒,看着楚军狠狠地压进镇南军的阵中,感到一阵心疼。

只怕这一战之后,自己的实力要折损不少。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在镇南军的阵线后面,阿巴泰亲自率领正蓝旗兵马在督军,若有人不肯奋勇上前,就是一刀狠狠斩下来。更后面,多尔衮的大旗高高扬在那里,吴阎王不用回头都能感到巨大的压迫感。

罢了,多尔衮是一定要消耗掉镇南军才能心安,往后就在大清领个没有太大兵权的勋爵也好。

吴阎王不在乎这个勋爵要用多少人命填出来。

“杀上去!今日不破楚军不收兵……”

……

千里镜中看不到秦山河的人影,却能看到那杆大旗正在不断向前。

多尔衮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微微冷笑着。

“秦山河这是存了死志啊。”

刚林略一思索,上前应道:“这似乎是唯一能破局的办法。秦山河做过的事,就像一个罪徒脸上的刺青,楚军士卒很难再相信他。但他一死,人死事消。现在那些彷徨不定的楚军只会化猜忌为悲愤,只恐军心士气还要更高啊。”

多尔衮微眯起眼,回忆着某些事情。

他曾经差点败给过秦山河,那是在广宁,他为先锋,结果皇太极未能及时支援,他被秦山河包围,杀到身边只剩三百亲卫,也是在那一战中他身受重伤,从此再也生不出孩子……

事后回想,多尔衮并没有多恨秦山河,反而更恨皇太极,他认为皇太极就是故意的。

皇太极在世时,他和秦山河都一样,被压抑着,发不出自己的光彩。

但多尔衮知道自己比秦山河要强大得多,在盛京城里,秦山河黯淡得就像一摊烂泥。

多尔衮不允许这滩烂泥再糊到自己脸上。

想着这些,他轻蔑地吐出四个字。

“苟延残喘。”

你一向最擅长苟延残喘,哪怕这一次你存心要死,也只是让这德州城苟延残喘几天罢了……

……

多尔衮的大纛与德州城之间隔着的便是数万兵马厮杀的战场,近看残酷,远看却蔚为壮观。

德州城,姚文华颤颤巍巍地被扶上城头。

“老夫一把年纪了,为何还要上城门啊?”

姚文华的声音又苍老了不少。

如果不论实权,只论虚衔,他才是如今山东第一重臣,督抚辽东、领军护驾,乱世降临时这些功劳王家兄弟都是打着他的旗号做的……

左明德站在姚文华身边,道:“德州防务本就是由姚老督师负责的,姚老督师点了秦山河将军为主将,但倘若秦将军战死,自然该由老督师出面主持大局。”

“战死?”姚文华身子一颤,轻声呼喝了一句:“左明德,你要做什么?!”

“不是下官要做什么,这是秦将军的意思。”左明德从袖子缓缓掏出一枚帅印,递在姚文华手上,道:“秦将军这次出战已抱了必死之心,等到他战死,请姚督师下令鸣金收兵,让将士们退回德州,再调庄小运、徐典两部人马回济南驻守……”

“济南?”姚文华又是轻呼一声,“这和当时说好的不一样?你们当时怎么说的,老夫只要坐镇德州,不必亲涉战阵。你现在的意思是,要放建奴兵围德州不成?像在锦州时把老夫围在城里?!”

“事到如今,督师你想的还是个人之安危?”左明德气急,手一抬,道:“建奴欲瓦解我们的军心,秦将军愿以死向将士剖明心迹,重振士气。我们该想的是如何守住家园!”

“竖子!老夫要你教训吗?我告诉你,你祖父在老夫面前也不敢这么说话。说什么建奴瓦解军心,还不是你们自废臂膀?那秦山河人品如何我不知道,反正他能担事,老夫担不了,你们军机处偏要疑他,我看这山东守也守不住了。”

“督师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不是我们疑秦将军,是士卒们……”

“你们若信他,士卒们怎会不安?”

“我们当然是信他!不然为何推他为主将?”

“那你左明德想过怎么替他洗脱没有?”

“怎么没想过,但那些事他就是做过,我如何给他洗脱?!”左明德怒气上来,低喝了一声。

姚文华长叹一声,缓缓伸出手,从左明德手上接过那帅印,恍然觉得有千钧重。

左明德却有些茫然起来,他转过头,望向远处的战场,只见秦山河的大旗还在向前,而皮岛军的人数已比刚才又少了许多。

下一刻,王珠板着脸走过来,从姚文华手里接过帅印,也不说话,径直向城头下走去。

姚文华一愣,喃喃道:“这是做什么?”

……

秦玄炳趴在战壕上向前看去,目光中只有惨烈的厮杀、遍地的尸骸。

他心里渐渐明白过来。

秦山河这是不打算再回头了,这是想要战死吗?

秦玄炳忽然间像是感受到了秦山河的某种心境,为何归楚之后在皮岛不愿回来,为何到德州之后一句话都没和自己说。

因为自己不信他……

“该怎么证明我们不是奴才?”

秦玄炳脑中忽然回想起皮岛那些将士的呐喊,才知道他们心里一直担忧的是什么。

他们不怕死,只怕被视为懦夫。

“如果我们被捉到关外成了包衣,能逃回来吗?”战壕上忽然有士卒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秦玄炳不是第一次听到。

但唯有在这时候,他看着那些奋不顾身的身影,才能体会到那些皮岛将士是经历了多少艰难才回到这里的。

他们迎着清军的炮火,甚至没有一个人后退。

秦玄炳心中浮起无尽的悔意,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之前都不相信三伯。

或许天意弄人就是这样,如果秦山河活得好好的,秦玄炳也许一辈子都会记恨他。

也唯有他去赴死,秦玄炳才会彻底原谅他。

天边云卷云舒,嘲弄着这些凡夫俗子……

“三伯是心灰意冷了吗?他在生我的气吗?”秦玄炳想到这里,觉得像心中长出了一根刺般难受。

“将军,我们冲锋吧。”有士卒低声问道。

秦玄炳没有回答,抬眼望向令旗。

然而令旗未动,天地间也没有战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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