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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是一个男人,而不是当时的少年郎了。

她看了他一会,又转过头向榻上看去……

王笑顺着布木布泰的目光看去,见到一个孩子正躺在那。

这孩子长得像极了小呆瓜,正张着小嘴,睡梦中紧闭着眼,带着难受的样子,可怜巴巴的。

——他是真病了。

王笑往前走了一步。

“别过来!”布木布泰忽然喊道,“你凭什么过来?!”

王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挥退了身后的人,默默关上门。

再回过头,只见榻上的孩子已经惊醒过来,他似乎想哭,但却没力气哭,只是握着布木布泰的手指头。

关上门以后,王笑能听到他呼吸很重、很慢,小脸也是通红着……

他有些愧疚,再次沉默了一会。

“抱抱……”

王玄烨哼唧了一声,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他努力伸着手,想要布木布泰抱。

王笑又上前一步,道:“找御医看过了?是风寒……”

“关你什么事?”

布木布泰抱起王玄烨,回过头道:“你不是厉害吗?为你的大楚匡扶社稷去啊,来做什么?皇宫我已经给你让出来了,你杀了我那么多人,还要来对我们母子赶尽杀绝是吗?”

王玄烨终于哭出来,趴在布木布泰肩头呜咽着,却发不出声音。

王笑的目光落在他虚握的小手上,默然了一会,道:“我不知道他病了。”

“是,你不知道。”

“时间太巧了,太像是你在骗我……”

“对,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毒女人。”

“我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和你吵,你把孩子交给我,我让大夫看看……”

布木布泰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极力压低了声音,道:“你有资格吗?”

“王笑,你扪心自问,你有资格从我身边带走他吗?他今天额头烫得像烧起来、一口气都呼不出来的时候你在哪?就这些天,你有为他考虑过一点吗?”

“我说了,我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和你吵。”

“我也说了,你休想从我身边带走他。”

布木布泰背过身,她怀里的王玄烨于是向王笑这边看了一眼。

他病中的眼神颇为呆滞,毫无神彩,看向王笑的目光里也只有陌生,一瞥之后就又趴了回去,极依赖娘亲的怀抱。

布木布泰就那么背对着王笑,放缓了语速说道:“京城和皇宫我都让出来了,玉玺以及清宫的后眷们都在宫内。”

她像是在克制着自己,尽量让语气平和下来。

“我暂时没别的地方可以去,玄烨又病着,想在这里呆到他病好,到时,你若肯放我们母子回科尔沁,想要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但你若想从我身边带走他……玉石俱焚而已。”

哪怕全盘皆输了,她还是在努力保持着冷静,试图为自己和孩子找一条出路。

王笑觉得,这个时候一个还能保持冷静的女人比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要可怕。

布木布泰又道:“当然,你可能想要杀我,你已经杀了范文程、杀了索尼……呵,你那可笑的固执……你真的对每一个人都公平吗?你凭什么替长生天审判世人?”

王笑道:“你就当是我恨他们好了。”

“那我呢?我做错了什么?”布木布泰道:“你说清军入塞,杀得你们楚人生灵涂炭,好,但这难道是我、一个被冷落在大清宫里女人决定的?”

她声音不大,用了娓娓道来的语气,手还在王玄烨背上轻轻拍着。

“就算你以为是哪个女人唆使皇太极入关,后宫里,元妃钮祜禄氏、继妃乌拉那拉氏、皇后哲哲、宸妃海兰珠,大贵妃娜木钟,哪一个不比我地位更高、更受宠?我算什么东西?千里之外的生灵涂炭,你凭什么认为全是我的罪过?

在我遇到你之前,我在大清宫中连自保尚且勉强,可一直以来你就恨我,你到底在恨我什么?恨我当时没有杀了你,是吗?”

王笑听了,确实有些反思。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先入为主的印象,因为早早就知道布木布泰以后会成为孝庄皇太后,所以把她当成清王朝的主子,当成自己的敌人。

至于什么元妃、继妃,没有名气,谁有工夫怪罪她们……

布木布泰又道:“福临继位以前,我不过只是一个联姻的筹码。而且,是你帮着我把福临推上皇位的。

你要我接受你的审判?你怎么不审判审判你自己?我入关以来,重用汉臣,恩待汉人,你凭什么审我?”

王笑道:“别和我提你的‘恩待汉人’,你的清王朝为的永远是本族私利,永远将满人的特权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你们毁掉、剜去我们的文化,以愚民的手段禁锢天下人,把整个家国拖进深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布木布泰冷笑道,“我都不知道,我这三年来犯了这么多恶行。”

她依旧背对着王笑,但仰了仰头。

“我为科尔沁宰桑之女,联姻建州,使部落安定二十年,无愧于我的族人;我为人母,扶长子登上帝位、悉心照料幼子,无愧于我的孩子;我为大清太后,稳定朝局、辅佐幼主而不专权,无愧于社稷;我为大乾皇帝,守中华定制,保全京畿百姓免于战火,无愧于臣庶;就算是对你……”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把怀里已经睡着的王玄烨放在榻上,说话的声音又更低了些。

“就算是对你,我三次可以杀你,却都放过你……”

对于这些,布木布泰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我放了你三次,作为交换,你至少不该把孩子从我身边带走。让我们母子一起走、或让我们一起死……除了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王笑道:“我不可能让你把孩子带走。”

布木布泰道:“那你就杀了我们,你也休想再控制科尔沁与蒙古。”

她侧了侧头,又很快转回去,声音却更平淡了些。

“清朝是败给你了,但科尔沁的实力还在。你和我大哥结拜,说明你很清楚蒙古对于接下来的辽东局势有多重要。

别忘了,这场‘结拜’,也向世人宣布了你对我的处置……呵,我是你的义姐,也是你孩子的母亲,你若敢杀我,就是再次言而无信,将彻底失去草原对你的信任,你得到的会是科尔沁的仇恨。”

王笑根本就没想过杀布木布泰。

以她在草原的声望和地位、以她在清朝的人脉,还有大乾朝立国这短短月余里京城官民对她的认可……眼下若要杀她,干脆别玩政治了。

但如果不玩政治,回王家卖酒的话,一定会被人清算,然后死得很惨……

王笑想着这些,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认为布木布泰的话……半真半假吧。

这女人在关内走到穷途末路了,还不甘心失败,还在试图挣扎。

带着孩子回科尔沁?到时科尔沁还不是她说得算。

纵虎归山,往后她必会东山再起,左右辽东局势,成为自己大一统路上的绊脚石。

她是放过自己几次不假,但自己又不傻,怎么能犯和她同样的错误?

……

“你别开窗。”布木布泰道,“孩子受不得凉。”

这是她提完了条件与要求、给王笑时间考虑的时候,因此说些别的话题。

“就是给他换换气。”王笑道:“他病得怎么样?”

“伤寒,请了许多大夫看过,御医和民间的大夫都有,在宫里一直不见好,今天出了宫来这里,傍晚喝了一副药,现在倒是转好些……”

“或许是这屋里没那么严密,不像宫内那么闷。”王笑转过头看着王玄烨,叹道,“又或许是宫内的材料用了太多水银和丹砂了。”

“可能就是他更喜欢这里。”布木布泰轻声道。

“嗯,风寒需要时间自愈,你不要太焦虑,焦虑也会影响孩子的心情,让他以为自己不是一个强健的宝宝……”

王笑上辈子虽然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但此时却觉得自己与布木布泰像是一对离了婚却还要碰面看孩子的夫妻,颇为尴尬。

他看着这屋内的物件,又想到了缨儿。

缨儿就从来不会让他这么心累,那时候她每天清晨都在这里支开窗户,笑着和自己说“少爷起来啦”。

于是,王笑又告诉自己,不要心软,以布木布泰的野心,可能会伤害到自己身边的人……

他把手放在窗柩上,思考了一会,调整了一下对布木布泰的处置方案。

“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放你回科尔沁。”

“你想软禁我?”布木布泰淡淡道:“孩子呢?”

“以后每六天,我可以让你陪他一天。”

“不行,我的孩子我必须带在身边。就你今天漠视他的做法,我绝不答应把他给你。”

“够了,别在拿这个借口挟制我,你已经没资格和我谈条件了。”

王笑盯着布木布泰的背,眼神始终是带着防备。

但考虑过后,这‘每六天陪孩子一天’的条件只能留给布木布泰。

她赢来的。

他必须给她留一点希望,以防她发疯。

“这是我最大的宽容,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择。当然,你可以像我当年那样逃走,比如趁我不注意,带着孩子逃回科尔沁,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