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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

淮左中都,竹西佳处。

曹浚虽不会用什么诗词佳句形容扬州,却觉得这里是当今天下最好地方。

运河繁华之地,有美景、有美人、有美酒,却没有京城和南京那种压抑感。驻防扬州这一年,曹浚像是完全醉倒了。

他忘了当年的戎马生涯……奋战沙场坐到了五军营都督的位置上;随郑元化南下,拥立隆昌皇帝;北伐济南,差一点就击败王笑;到最后,背叛了郑元化,成为了坐镇扬州的广陵侯。

但现在,北楚大军南下,把他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所幸曹浚曾经也与北楚打过仗,打得有来有回。他还记得怎么打仗,五军营的班底还在。

如今他拥兵八万,战力比江北四镇强上很多。

坚守城池不出,北楚的林绍元一时也攻不下扬州。

但曹浚却感到很不安,觉得就算暂时能守住扬州,有什么用呢?

这边阻挡了北楚东路大军,那边西路、中路的北楚兵马说不定都把南京打下来了。

毕竟南楚这边,其他将领又不像自己这么善战。

他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非战之罪”。

真的,不是他曹浚打不过林绍元,而是对整个南楚朝廷没有信心。

他终于又想起了郑元化,心说“如果老首辅在,局势断不至于此……”

这个念头一出来,曹浚心里有些不自在。

当年南下,虽有一部分想法是为了前程富贵,但他何尝不是想随着老首辅重整河山、力挽狂澜?

可后来真不知是怎么了,蓦然回首,曹浚看到的自己已经成了一个陷在纸醉金迷温柔乡里的叛徒。

他真的想不起是因为什么,这一年他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沉溺酒色也是很忙的……

总之,曹浚还是决定投降。

他打听清楚了,北楚有一套受降的流程,查这个人有没有犯过什么大罪、看有没有百姓告他。

比如,高邮县的守将往日里常纵兵掠民,如今人头就挂在城门上。

曹浚觉得自己还不错,军纪在南楚算是很好的。而且到扬州的时日又短,与百姓并无太大恩怨。

想必投降了还能保个一官半职、清闲度日。

有了决定,他当即便派人出城与林绍元谈判。

十月二十六日,出城的士卒回来告知曹浚,林绍元答应了他的请降。

曹浚很高兴,又派人出城谈条件,最后定在二十九日开城投降。

他迅速从金碧辉煌的广陵侯府搬了出来,又散出家财布粥施药赈济城中难民,大肆宣扬“广陵侯为保全城中父老这才委屈求全”,俨然成了扬州城第一大善人。

就连家中那数十房美妾,能给银子打发的他都打发走。剩下十来房心爱的,他则叮嘱她们暂时穿上粗布衣裳,勿太引人注目。

至于军中将士,曹浚更是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在这关头闹出什么事来。

二十八日夜,他亲自犒赏三军……

“诸君共饮此杯,往后同为大楚建武皇帝效忠!”

“谢侯爷!”

曹浚摆了摆手,脸上一派喜意,高声道:“往后不要再叫‘侯爷’了,此次归降,能得个清闲差事我便知足。好在大楚优待士卒,我祝将士们前程似锦!”

“好!”

“再祝从此家国一统,海晏河清!”

“好……”

曹浚是真的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往后大富大贵是没有了,但能余生安稳也就知足。

宴到最后,他打着酒嗝,在半醉之中揽着两个副将的肩,嘴里絮絮叨叨不停。

“平瑾、孟广,你们说我是不是很高明?知道约束麾下将士,不像四镇那些骄兵……刚才我说海晏河清,是真的,真心的。当年要不是为了救大楚,我何必随……随老首辅南下?”

“侯爷,你醉了。”

褚平瑾、孟广扶着曹浚往营帐里走去。

“我没醉!”

曹浚喊了一声,声音突然带了哭腔。

“我没醉,我是高兴啊,天下平定了,这也是老首辅的心愿……哈,以后终于可以过安稳日子了,不用担惊受怕……我不打算再带兵了,就在这扬州城当个富家翁,这扬州多好啊……

对了,我再叮嘱你们一句,归降了以后不比以前了,北楚那是军纪严明……军纪严明啊,你们以后一定要谨慎,明日受降的时候,你们什么都别说,万事我会替你们兜……”

他话到这里,已进了大帐。

一柄匕首突然架在他的脖子上,干脆利落地割了过去。

曹浚嘴里那个“兜”字都没吐出来,脖子已被划开一个大口,血喷涌而出,溅得到处都是。

血光中,他瞪大了眼,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

褚平瑾抱住曹浚的尸体,手里匕首又捅在他的心口。

连着捅了好几下,确定曹浚死透了,褚平瑾才把尸体放下来。

“唉。”孟广叹道:“大帅,谁告诉你的?我们平日约束将士?军纪严明?你收了我们那么多的孝敬,真以为银子是凭空变出来的?”

曹浚已经死得很透了,没有回答。

褚平瑾冷笑一声,道:“他装傻呗。投降了,他是能活,我们必死。”

孟广看着地上的尸体,终还是红了眼眶,摇着头又骂道:“他娘的只想着自己!跟了他十年啊,结果他的良心义气喂了野狗!”

“好了,跟个死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准备一下,把兵马控制起来,赶紧出城吧……”

褚平瑾与孟广拿了曹浚的帅印,对士卒们声称北楚是假意招降,实则派细作混入城中刺杀了曹浚。

勉强控制住大部分精锐士卒,他们连夜点齐麾下的兵马,火速从南门出城,赶往瓜洲渡……

……

关于这天夜里又发生了什么,直到十一月三日才有详细的战报送到南京城外驻防的铁册军总兵黄斌这里。

“报!急报……扬州……扬州失守了,孟将军派人来求援。”

“引他过来……”

“末将见过黄总兵。”

“不必多礼了。”黄斌道:“快说,怎么回事?!”

“是这样,曹浚欲投降北楚,褚平瑾、孟广两位将军杀之,二十八日夜里动了手,其后,两位将军领兵欲往瓜洲渡防守……”

“防瓜洲渡?”黄斌反问了一句,“坚城不守,去守渡口?”

那报信的小将满脸焦急,心说“你问个屁啊,孟将军就是这么说的啊,不然难道说要逃回长江南岸吗?”

“这……末将不知。”

“继续说。”黄斌问道:“扬州失守了?”

“是,两位将军一出城,就有乱民开了城门,引北楚逆贼进城。幸而两位将军早知城中士绅百姓受北楚细作蛊惑,果断弃城……”

“那瓜洲渡呢?守住了没有?!”

“当夜,两位将军还未到扬子津,就被林绍元追上。军中士卒大半……反戈相向,褚将军当时就战死了,孟将军只好率两千残兵逃往渡口,天明时又被追上,孟将军力战不支,只好带百余壮士夺船逃回南岸,守住了镇江城……”

黄斌有些发懵,喃喃道:“你是说……扬州十万大军,才……才才守不到五天,只有百余人逃到镇江?”

“褚、孟两位将军本欲死战,奈何曹浚欲降,这才……”

“不是……十万人啊,两倍于敌,还是据城而守!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守两个月吧?”

那来请援的小将似乎有些看不起黄斌这个贱民出身、又背叛过恩主的小人,闻言颇有些不悦,拱手道:“黄总兵,两位将军皆已尽全力,褚将军更是力战殉国,请勿加指责。再请黄总兵速派兵增援镇江。”

“增援?”黄斌摇了摇头,道:“此事我做不了主,需禀明丞相。”

“黄总兵!军情如火……”

“停,我先问你,瓜洲渡的船只你们毁了没有?”

这边话音未落,外面又是急急的马蹄声响,接着骏马一声长嘶,有士卒大喊道:“报!报……东路急报。”

黄斌终于恼怒,大吼道:“又怎么了?!”

“镇江……镇江失守啦!”

“……”

黄斌的心情很复杂。

说很惊讶吧,他不觉得惊讶,但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惊讶。

可是,这一个个战报紧锣密鼓地传过来……让他连惊慌失措的感觉都来不及有。

滁州、太平府、扬州、镇江……一个个失守,一个战报都没听完,下一个报战又传过来,真的,真的是来不及惊慌。

他抬起手,止住报信的士卒,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水,这才喃喃道:“说吧,又怎么回事?”

“林绍元已从瓜洲渡过长江,十一月一日兵临镇江城下,城中士卒哗变,当日打开城门。镇江知府、参将皆战死……”

求援的小将马上问道:“我家孟将军呢?”

“探马看到有打着孟字大旗的一支兵马欲往南逃窜,被北楚逆贼尽数包围,然后……歼灭了。”

“这……”

“这就不用增援了。”黄斌喃喃道。

这位铁册军总兵看起来还很镇定,但眼神已经完全空洞了。

他本来以为就算江北失守,还可以凭长江天险守一守。

但完全没想到,江北失守的消息才送到,北楚都打下了江南的太平府和镇江了。

那,长江到底算是个什么“天险”?

黄斌只知道,北楚的三路大军马上就要到了,马上。

而他还完全没有准备好。

……

很快,另一桩黄斌还没准备好的事也落到了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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