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激辩诸儒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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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的诸弟子心下暗想。
旋即,又有一名儒家弟子「陈臻」开口说道:“在下陈臻,有一事不明,请教庄子高徒。”
“请讲。”蒙仲淡淡回道。
“在下亦观过庄子所著,得知庄子提倡「无欲」,劝教世人克制心中的贪欲,但庄子自身却又追寻「无欲之欲」,难道「无欲之欲」就不是一种人的欲望么?倘若是,岂非是庄子前后矛盾?”
蒙仲闻言摇摇头笑道:“足下所言,未免叫人发笑。欲乃人性,它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顺应天道的「欲」,此谓之「天理」,就好比人要食物才能生存,而过份则为「贪欲」……庄师所言「无欲」,即是指天理之欲,就好比人初生时,懵懂无知,只知道饿了要啼哭,此即是「天理」,除此之外,无成心、机心,庄师主张无欲,即希望世人舍弃成心,回归婴儿时的纯真,天理本身就存在于人体内,而足下却用‘追寻无欲之欲’来概括,正好应了我道家圣贤老子的那句话,「道可道、非恒道」,贤兄以‘有穷之词’来概述‘无穷之道’,本身就已产生了偏差,奈何还自以为抓到了把柄?……我听说孟子曾言「人性本善」,阐述善也是人本身存在的「天理」之一,可按照足下的说法,善竟然成了可与人理分离的欲?敢问贤兄,你是希望世人追逐‘善’呢,还是舍弃‘善’呢?”
“……”陈臻哑口无言。
此时,孟子又瞥了一眼蒙仲。
虽然蒙仲又一次将话题牵扯到了他身上,但这次讲述的道理,孟子是认可的。
他也认为,庄子主张的“无欲”,以及他提倡的“人性本善”,都是人出生时就有的,与人不可分割的“人理”——这世上的人不是缺少善良,充其量只是善良被“贪欲”埋没了而已。
因此,没有追寻善良这种说法,只有找回善良;同理,庄子主张的“无欲”,也不是什么所谓的“追逐无欲之欲”,而是返回“无欲”时的状态。
『这个弟子,庄子教的不错。』
瞥了一眼蒙仲,孟子暗暗想道。
然而,也仅仅只是“不错”而已。
继公孙丑、乐正、陈臻之后,孟子的弟子「屋庐连」问蒙仲道:“在下屋庐连,亦观过《庄子》,方知通篇皆是谬悠之言、荒唐之言、假托之言,庄子用自身编造的寓言去教导世人,还敢指责我儒家‘巧伪’么?”
蒙仲闻言摇头说道:“足下此言差矣……何谓‘巧伪’?巧即狡智、伪即虚假。比如说,你儒家言「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但不见不闻却忍食其肉,此巧伪也;一边说着「君子固穷」这样的话,一边却苦苦追求做官,此巧伪也;一边说着「农,国之根本」,一边又轻贱农事,称「非士所为」,此巧伪也;言「以礼治国」、效法先王,却又说「刑不上大夫」,此巧伪也!……”
在列举了多个例子后,蒙仲看了一眼有些张口结舌的屋庐连,问道:“还要我举更多的例么?”
屋庐连不知所措。
见此,蒙仲便继续说道:“而庄师所述,即使寓言有编造,但道理却是真的,何以足下却拘泥于‘表象’不放呢?这就好比评价一个人,衣装只是‘表象’,人才是‘内在’,难道足下是通过人的衣装来衡量的一个人的内在品德么?”
“……”屋庐连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其实早在蒙仲举例“巧伪”的时候,他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此后,孟子弟子「公都」接口说道:“在下公都,亦观过《庄子》,知庄子曾言「学不可传、业无可援、惑莫能解」,讽刺我儒家言传身教,可他自己却收了足下为弟子,授业解惑,这难道不讽刺么?”
蒙仲闻言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庄子容易招黑的一点,但蒙仲又如何会让自己的恩师被指责呢?
于是他立刻笑着反驳道:“然而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呢!……据说世上有一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谓此‘君子方如是也’。然而这样讲究正直的君子,却因为他人的威胁就乖乖跑到那名威胁他的人身边出仕做官,足下以为这是否讽刺?”
此言一出,孟子亦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了蒙仲。
而万章、公孙丑等一干孟子的入室弟子,则恶狠狠地盯着蒙仲。
原因很简单,因为蒙仲所提及的那个人,即儒家鼻祖孔子,而威胁他的人,则是当时鲁国的权臣阳虎。
然而蒙仲却毫不畏惧,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冷笑道:“然而,最讽刺的莫过于那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就是儒家提倡的‘礼治’,其正直的体现啊!”
听闻此言,纵使是孟子,脸上都露出了几许不满之色。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句话是孔子为了包庇得意弟子曾子(曾参)所说的,而孟子正是曾子的徒孙。【PS:前文有,就不解释了。】
话说回来,不满归不满,孟子对蒙仲亦产生了几许好奇,因为他发现,这个叫做蒙仲的小子,似乎对他儒家思想非常了解的样子,以至于就连一些他儒家的“黑料”都非常了解——若不是看过许多他儒家的书籍,是很难了解那么多的。
看院子里那些普通的儒家弟子,他们根本弄不懂万章、公孙丑、乐正等人为何突然间面色大变,且恶狠狠地瞪着那名叫做蒙仲的弟子。
『喂喂喂,阿仲……』
看着几名孟子的得意弟子突然间恶狠狠地瞪着蒙仲,惠盎亦为他弟弟蒙仲捏一把冷汗。
但同时,他也隐隐有些欢喜,欢喜于义弟蒙仲这位集道、名两家之长的弟子,竟然能将孟子的诸弟子逼到这种程度。
正如惠盎所猜测的那般,在蒙仲狠狠“讽刺”了儒家后,他与孟子诸弟子间的辩论变得更加激烈,甚至于已逐渐有了几分肝火。
在长达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内,万章、公孙丑、乐正、公都、屋庐连、陈臻、徐辟等十几名孟子最得意弟子连环诘难蒙仲,但蒙仲却对答如流,每每说得前者哑口无言,这非但让惠盎叹为观止,就连孟子亦愈发对蒙仲产生了几许好奇。
『此子,善于雄辩。』
孟子在心中暗暗评价道。
说到雄辩,说实话孟子亦是其中佼佼者,当然,庄子也分毫不差。
但两者的弟子,此时的差距就有点明显,以至于孟子心中也感觉很奇怪,奇怪于庄子究竟从哪里找到了这么一个能说会道、能言善辩的弟子?
不得不说,此时此刻,再没有敢小觑蒙仲这个看上去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哪怕是孟子最得意的弟子万章,此刻也不敢再单纯将蒙仲视为‘惠盎的义弟’。
他问蒙仲道:“庄子多以谬悠之言、荒唐之言、假托之言教导世人,你谓之「真善」,而我儒家以真实的言论,向世人阐述道理,庄子却道‘巧伪’,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不公的么?”
蒙仲闻言摇摇头说道:“足下所言,亦不过‘表象’而已。”
说着,他拿起了桌上的碗,端起来喝了一口其中的水,啧啧称赞道:“此水甘甜,这应该是采自清澈的山泉吧?”
万章不解蒙仲的意思,但还是回答道:“确实是采自附近山上的山泉。”
见此,蒙仲点点头说道:“再来解答足下的困惑……庄师的思想,意在向世人阐述天地间的道理,就好比这碗水,它之所以甘甜,是因为它的本质是‘山泉’,而并非是这只碗使它变得甘甜,换做名贵的玉碗,这山泉还是山泉,并非换了器皿就会让它变得更好,这即是道理……我道家讲究道德,儒家讲究仁德,德是什么?德即这碗内的水,天地之间本身就存在的‘道’,无需在意什么讲述的方式,只需将其中的道理交给世人,而你儒家则生怕世人不知这碗水的甘甜,试图用光鲜亮丽的碗去装它,却反而落了下乘。”
万章原本想要反驳,但此时,孟子忽然抬手制止了他,意在让蒙仲继续说下去。
蒙仲并没有注意到孟子的动作,继续对万章说道:“我曾听说,孔子将‘孝’分为三个层次,‘其上尊亲’,即尊敬父母,‘其次弗辱’,不使父母受到侮辱,‘其下能养’,即单纯养活父母。又说,养而不敬,与养猪狗何异?此乃孔子提倡的孝。
待等到曾子时,则将孝提升到‘孝道’的程度,曾子认为,讲求仁爱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体现仁爱;讲求仁义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掌握适宜的程度;讲求忠诚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真正合乎忠的要求;讲求诚信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合乎真正的信实;讲求礼数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对礼有真正的体会;讲求强大之人,只有通过孝道才能真正表现出坚强。
再然后,曾子又说「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将忠于君主亦归于孝道,并且,又将孝道分为五等,即‘天子之孝’、‘诸侯之孝’、‘卿大夫之孝’、‘士之孝’、‘庶人之孝’。
孝,诚然是世上的美德之一,难道仅仅只有你儒家才提倡这些美德么?
并非如此,孝、仁、义、礼、智、信,本身就是存在于天地间的美德:乌鸦反哺,仁也;鹿得草而鸣其群、蜂见花而聚其众,义也;羊羔跪乳、马不欺母,礼也;蜘蛛罗网以为食、蝼蚁塞穴以避水,智也;鸡非晓而不鸣、燕非社而不至,信也。
这些美德,本身就存在于天地之间,而你儒家,教人孝行却不教人孝理,还硬生生要给这些孝添加那般繁杂的等级……
我曾听说,昔日有一名商贾,他寻觅到一个价值千金的夜明珠,希望能将它卖出个好价钱,可他又担心世人不明白这颗夜明珠的价值,于是便用名贵的木头雕了一只装珠的匣子,将木匣用调制的香料熏制,又用珠宝、宝玉点缀,用美玉连结、用翡翠装饰,用翠鸟的羽毛连缀。
终有一日,有一名郑国人将这只木匣买了下来,却将其中的夜明珠随手丢还给了那名商贾。”
环视了一眼周遭的诸儒家弟子,蒙仲正色说道:“以繁文缛节、巧伪之言使世人迷惑,致使世人末本倒置,就像那名买椟还珠的郑人,这岂不就是你儒家一直在做的事么?我师庄夫子言你儒家巧伪惑世,又有什么错呢?”
话音落下,周遭鸦雀无声,众儒家弟子无不哑然,就连孟子亦睁大了眼睛,旋即捋着花白的胡须露出深思之色。
此时,就听惠盎咳嗽一声,指着蒙仲代为介绍道:“咳,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容我介绍一下在下的这位贤弟,他乃庄子之得意弟子,同时亦是惠子之代收弟子,集道、名两家学术之长,宋国景亳人士,蒙仲!”
“……”
数百儒生,依旧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