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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会议室。

张俪进屋的时候,就觉得气氛不太对,但怎么个不对法,自己也说不清楚。以往都是稍后才到的王扶霖,这会已经坐在前面,看样子好像在走神。

陈小旭见了她,便挪了挪屁股,咬着耳朵道:“听说李曼(彩云)昨晚上去偷菜,被老鼠夹子夹了?”

“嗯,现在还裹着纱布呢。”

“嘻!”

“你还笑,还不是你俩带的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俩,我可谁都没说过,难不成是他碎嘴?”

“他没说,是我猜的。”

“猜的,那你可真聪明……”

陈小旭瞧了瞧她,又挪了回去。

约莫九点钟的时候,大家到齐了,郭晓珍照例搭在旁边,负责用录音机录音。不多时,就听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进来好些人。

周领、邓云乡、任大惠、周雷、刘耕路,这是熟脸,还有一个不算熟,但也见过,就是培训班开课时专门来捧场的戴临风。

他是央视副台长,实际上承担一把手的工作,对央视以及中国电视业都贡献极大。

比如引进了第一批外国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和《神探亨特》,开辟了广告宣传业务,开办了《动物世界》栏目,这才有了赵老师性感低沉的解说词: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当然也包括《红楼梦》,他挂的头衔是监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没见过的瘦小老头,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拄着拐棍,还被人搀着。

呼啦啦来了七个人,大伙都有点愣,王扶霖介绍:“这位是周汝昌先生,今天给我们讲《红楼梦》原著的优与续书的劣。”

“哗哗哗!”

众人拍了拍手,就见周先生坐在沙发上,声音意外的有气力,开口道:

“大伙呢,可能没听过我,一干巴老头,走路还让人扶,会讲什么?其实我不是身体不好,我是看不太清楚,也听不太清楚。比方现在你们坐我跟前,我都看不见脸,交流也请大声一点,不便之处,多多包涵。”

周先生在青年时期,耳朵就逐渐失聪,平日戴着助听器。左眼也在几年前失明,右眼还剩下一点视力,书写时都得趴在桌上,写出来的字大如红枣,常常串行重叠。

最后右眼也看不见了,改为口述,由女儿记录整理。

“在谈原著与续书的优劣之前,我们要先了解《红楼梦》是部什么样的著作。

历来对《红楼梦》的阐释,众说纷纭,蔚为大观。有的看见了政治,有的看见了史传,有的看见了家庭与社会,有的看见了明末遗民,有的看见了晋朝名士,甚至有的看见了金丹大道……这种洋洋大观,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那换在我个人的观点呢,我觉得《红楼梦》是一部文化小说……”

会议室里又响起了熟悉的沙沙声,许非也认真记录着。

周先生的百家讲坛,他看过很多遍,敬佩老先生的治学精神,也很喜欢对方的一些研究成果,但对某些观点,却不太苟同。

比如老先生把《红楼梦》列为第十四经,将红学定为新国学。这里的红学指曹学、版本学、探佚学和脂学,并不仅限于小说本身。其称红学是中华文化震动世界的三大高峰,称曹雪芹是一位创教之人——情教。

呃,许非总觉着有点那个……

其实剧组在筹备期间,曾邀请过另一位红学大家冯其庸,但冯提出个条件,就是顾问名单,得经过自己同意才行。

剧组自然接受不了,便找了孤僻于红学界之外的周汝昌。

为啥说孤僻呢?因为冯其庸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所长,官方代表,冯派也是目前最权威的流派。

周汝昌和冯其庸的矛盾众所周知,其实八十年代还好,二人还彼此称赞,到九十年代才势同水火,老死不相往来。

那时红学界也变成了红学圈,什么猫三狗四都钻出来了,读书人那点腌臜事体现的淋漓尽致。

甚至某位刘姓作家在《百家讲坛》揭秘红楼,用的是周派的方法论。冯其庸便批评“有些对《红楼梦》的讲解,都没有进入正题,都在圈子外面胡猜,猜得又很离奇古怪。”

这个节目更因受到阻挠,而中途停播……

眼下,同学们对周汝昌并没有特别的感受,就是专家中的一员。周先生的课自极为精彩,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三个小时一晃而过。

结束时,大家照例目送。

几位大佬往另一个房间去,王扶霖最后一个走,忽地喊了声:“许非,你也来。”

嗡!

许非有点尴尬,在一道道奇异的目光中站起身,他前脚刚踏出门,后脚热闹就起来了。

陈小旭又咬起了大拇指,张俪也略显担忧。旁人更是议论纷纷,大家相处十几天,对此人的印象并不多,唯一的成就值就是电饭锅。个别人还觉着他任性,有钱,好享受,有奢糜之风。

所以想不通,为啥偏偏叫他过去。

……

却说几人进了另间屋子,地方小,有点挤,许非和周领都得站着。他岁数资历最幼,自然把着门边。

周先生讲了三个小时,样子很疲惫,斜斜靠在一张小床上,邓先生搭在旁边。

王扶霖的精神也不太好,似乎一宿没睡,道:“昨天周领连夜找到我,说了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又连夜找到诸位,今天在此相商。

正好老戴也在,我们今天就把意见定下来,免得后续麻烦。周领,你先说说吧。”

“昨天呢,我跟许非聊了聊探春的结局。我说探春远嫁有两条脉络,我们采用了其中一条,他就说了句,为什么不能合二为一呢?

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也是想了一宿。哎小子,你是怎么有这个想法的?”周领顶着黑眼圈,仍然难掩兴奋。

在座的都有极高的文化修养,讲话文绉绉的,许非酝酿了一下,道:“其实就是胡乱一想。

我在曲艺团是学评书的,看过很多老书旧书。《红楼梦》很伟大,但本质上也是一本小说。小说就有小说的写法,情节上可以峰回路转,人物性格可以前后不同。我们单纯去想,可能觉着没逻辑,但在作者手里,或许只需一个段落过渡,就能把逻辑理顺了。

所以我真是瞎想的,既然有两条线,那为什么不能合起来呢?”

“哎,到底是年轻人,思维活跃……”

邓云乡先生叹道:“我初听这个观点也是惊讶,后来越想越对,昨夜也反省吾身,深觉自己陷于老旧,没有创新。这真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屋内已经成了一个小型的讨论会,而像这种形式的聚会,他们已经开过了无数次。

周领又道:“我就照着这思路往下想,愈发觉得通顺。前文的一些伏笔暗线,都能对的上,并且比之前更合理。

像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探春抽的花签子,原本我们说‘必得贵婿’,是指后面众人打趣的‘王妃’,但现在一想,这说的是两回事。远嫁海外,嫁给番邦的一个王子还是国王,即便是王妃,但能称得上是贵婿么?显然不能。

所以贵婿应指沿海官员的儿子,后面说的王妃,才是最后归宿。”

“还有蕉叶覆鹿。”

邓云乡接道:“《列子》有篇文章,说郑国有个樵夫打死一只鹿,怕被人看见,就把它藏在坑中,盖上蕉叶,后来去取鹿时,忘了所藏的地方,就以为是一场梦。樵夫一路上念叨这件事,有个人听到,便按照他的话把鹿取走了,如此想来……”

“云乡兄有个地方不妥……”

周汝昌靠在床上休息,但一直用手扩在耳边,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一句话。此时他忽然开口,道:“郑国樵夫覆的不是蕉叶,是柴草,真正的来源应是明杂剧《蕉鹿梦》。

《蕉鹿梦》的内容与《列子》篇中差不多,都是一个失,一个得。如果探春的结局真是如此,那再贴合不过。

那公子本有机会娶得探春,却错失姻缘,最后南安太妃认了义女,远嫁海外,正如蕉鹿一梦,空空一场。”

“这就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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