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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了?”

柔姬一愣,这下彻底怔在原地,“你怎么还没走?”

颢苍温和地冲她笑了笑道,“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就这样,她与他成了最亲密的,无话不谈的好友,又顺理成章地结为了一对爱侣。

彼时二人都不敢向对方坦诚彼此的身份,很是装模作样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余年,直到双方发觉对方容颜都不曾衰老,这才隐约觉察到不对劲。

这二十余年中,柔姬便一直以那副黑黢黢的模样与他共同生活。

她也曾想改换回本来的面目叫颢苍大吃一惊。

但也只是想想。

就算她真的变回本来面目,想必这个男人也不会有任何惊艳之色,或许只会短暂的,小小的楞一下,然后便神情自若地喊她洗手吃饭。

人的容貌只是一副皮囊,她与颢苍都不是在乎人容貌美丑之人,用一副丑一点的皮囊和换一副好看的皮囊,又有何意义?

果如柔姬所料,当二人身份开诚布公的这一日,颢苍对她那传闻中“三界第一美”的容色丝毫不在意。

她倒是在知晓这人是条应龙之后,揪着他的龙角,命他带着自己畅游天地。

这在此后二十余年,成了她最热衷的一项活动。

她喜欢抱着他的脖颈,趴伏在他的背上,有时候冷了,便躲到他翅膀底下。

困了,便抱着他沉沉睡去。

她睡着睡着,他便带着她飞过千山万水,名山大川,畅游在天地间。

或沉入江河湖海,她躲在他肚皮底下,一游几万里。

她是天帝最幼小的女儿,体弱多病,体态娴静,如花照水,如柳扶风。

颢苍发现,这个传说中天帝最幼小的,最善良的,最温柔的小女儿,实际上一点也不温柔和善良。

她对仙门满不在乎,每每提及仙门时总会嗤之以鼻,露出一副厌恶与不耐之色,仿佛他们一个个都是粉墨乔装,搭起一个大戏台,跳到台上唱大戏的戏子。

她内心藏着一个坏姑娘,动辄便对他拳打脚踢,动怒时更是恶狠狠地揪他的龙角,扯他的羽翅,威胁道:“我要把你揪成秃毛鸡。”

“那你就不喜欢了我吗?”柔姬问。

“不。”颢苍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轻声回答,“我爱你。”

又过十年,柔姬诞下一个孩子。

一个小小的,和他们长得十分相像的男孩子。

自打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柔姬的飞扬与跳脱,竟尽数化为母亲无边的温柔与蜜意。

只是仙妖结合,诞下子嗣,为天地所不容。

平日里,颢苍与柔姬喜欢遍游天地,也喜欢并肩坐在院里廊下纳凉,仰面望着夏日里说来就来的暴雨。

而这一切就像夏日骤降的一场暴雨,一时之间,风云变化,电闪雷鸣,仓促得令他二人都措手不及。

柔姬被擒捉回仙门后,他常常感到恍惚,仿佛下一秒,廊下又会出现,那个晃悠着小腿,优哉游哉,仰头看着电闪雷鸣的身影。

面对仙门的逼迫,柔姬爆发出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激烈反抗。

这个人前总是低眉顺眼,清闲贞静,动静有法的少女,在这一刻爆发出的愤怒,像是一场汹涌的风暴,震慑住了所有人。

她骂他们才是一群疯子,一群骗子,一群忝居神职,窃天偷地,恬不知耻的小偷。

她骂尽仙门的一切,也牵扯出有关仙门的真面目。

颢苍温和地看向面前的夏连翘,纵使说起此事,他嗓音也不疾不徐,不高不低。

在千余年前,万余年前,曾有一批修士。

他们隶属于一个庞大的门派。

修士们不知收敛,贪婪地攫取气机,终于令此界灵气断绝。

而他们却在机缘巧合之下,窥得一丝天机,打开了前往异界的通道,举派飞升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新的世界与他们所处的世界有许许多多相似之处,也有许多不同。

这个世界灵气充裕,远胜于从前,有人,有妖,也有能飞檐走壁的炼气士,有流传已久的三教经典,也有往古以来的神话传说。

却唯独,没有神明。

他们意识到,他们的修为在这个世界近乎于神,他们可以填补这一片空白。

于是,这个世界的神明诞生了。

门派的宗主成了天帝,人们各封神职,降下神迹,四处修筑庙宇,享受万世不竭的香火供奉。

他们挖空灵脉修建天宫,攫取灵气修筑“倾天瓶”。

倾天瓶并不是真正的瓶,是一只近似于瓶壶的山河飞瀑。

天地之间的灵气在此地不断流转汇聚,经由倾天瓶一遍遍沃灌着仙门,那散落的点滴飞瀑便成了所谓的“玉露甘霖”。

他们尽情享用着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气,渐渐地与凡人越来越有所不同,出生既通晓宿慧,抬手可操弄山海,和传说中的神明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也因此,他们更要巩固自己的地位。

要让神格永远稳固,神仙永远高贵,永远遥远,永远不可捉摸。

此界本就存有修仙的传统,他们曾经试过断绝一切修炼法门,但失败了。

于是,“神仙”能讲法赐道,但仙门功法绝不能容于世,任由下界宗门再过“强大”,也不过仙门能随意摆弄的棋子与走狗。

每隔百年,下界纵有那么几人天纵英才,修为大成,他们唯恐放任这些修士早晚有一天会叫他们窥破天机,便冠以“飞升”之名,大开仙门,纳入仙界,授以仙职,蹉跎道途。

众修士却浑然不知,一味对神仙顶礼膜拜,将飞升视作修道毕生的追求。

“神仙”能背地里纵情声色,亵玩凡女,但绝不能诞下子嗣玷污高贵血脉。

“神仙”能攫天地气机为自己所用,却容不下几滴散落的飞瀑水滴。

柔姬与父母飞升而来,深恨仙门这一切,耻于众人为伍,她整日郁郁寡欢,宁愿在下界做一个离经叛道的凡人,也不愿回归仙门。

她被折磨被囚禁,疯疯癫癫至死。

李琅嬛散落玉露甘霖,授仙法于凡民,动摇仙门根基,必死无疑。

白济安纵拔出仙骨,也难逃死路。

这一点,凌守夷从来不知。

从擒捉李琅嬛回仙门那日起,等待他的也将是必死之局。

天帝可以舍弃他的小女儿。

当然也可以舍弃一个越来越不听话的外孙。

“夏姑娘。”说到这里,颢苍安静了下来,双眼仿佛苍老了百年,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他……并非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他是人。”

“他的肩膀上不应该肩负着这些所谓的重任。

“他没有高贵的身世,高贵的血统。他也从不比任何人尊贵几分。

“我希望你能帮我,”颢苍定了定心神,笑了笑,轻声说道,“让他重新做回一个真正的,脆弱的,或卑如草芥的,却有尊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