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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晴,清晨淡薄的日光静默地晒干满城的潮气,运送辎重的兵马已在城门口整装待发,吕世铎与何元忍都来送行,此二人并不知紫鳞山,只晓得细柳乃是东厂唯一一名女千户,吕世铎朝她作揖:“细柳姑娘,此去道阻且险,这些军粮乃是西北将士的命,亦是我等汀州官员的命,我等皆悬命于此,唯盼姑娘平安抵达西北。”

“吕大人放心,这些军粮即日起也是我的命,”细柳朝他俯身回礼,“只要我还有命在,就一定会将军粮送到西北大将军谭应鲲的手中。”

而站在吕世铎身边的何元忍此前从未听说过什么女千户,还是吕世铎告诉他说这女子乃是原先的东厂提督曹凤声义女,他是个粗人,没那么多礼数,接过话来便道:“我昨晚去狱中试了试那个达塔蛮人的功夫,我胸口被他锤得现在还疼呢,若不是吕兄亲口说的,我还真不敢信你一个女子竟然可以将那么一个野蛮的家伙生擒。”

何元忍说着,揉了揉胸口,抬头瞥了一眼混在辎重队伍中的一个囚车,那阿赤奴尔岱跟他打了半夜,如今被铁链捆着手脚,靠在囚车里,鼾声如雷。

“硬拚蛮力,我当然赢不过他,但我比他不要命。”

细柳淡淡说道。

何元忍心中有点遗憾没亲眼瞧见那一战,他朝细柳抱拳:“何某一朝得见姑娘,往后再不敢小瞧天下女子。”

他毫不掩饰他这般武痴的单纯欣赏。

吕世铎忍不住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何元忍不明所以,见吕世铎抬了抬下巴,他便顺着吕世铎的目光看向那位身着青色袍服的小陆大人。

何元忍很茫然。

咋了?

吕世铎忍不住想翻白眼。

细柳没在意他们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抬眸望见何元忍背后,依旧作随从打扮的两人,长巾遮掩了他们半张脸,细柳半分眼神都没落在姜变身上过,只是对上花若丹那般关切的目光,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

细柳转身,往湿润的雾气里走了几步,随后停下,身后很快一阵步履声临近,她垂着眼帘,看见身侧那人青色的衣摆。

“你带上他,路更难走。”

陆雨梧的视线落在那囚车中的蛮人身上。

“紫鳞山在达塔王庭花费了多少年才真正安插进去眼线,今晨送来的赤火,便是一个讯号,达塔王庭一时不能突破大将军谭应鲲的防线,他们急了,所以才有这阿赤奴尔岱秘密潜入大燕搅乱东南,但达塔王庭未必只下了东南这一步棋,先帝在时便有军中内鬼的传言,只是谭应鹏死后,这潭水就平静了下来,谁也没再说什么内鬼的话。”

今晨一封赤火从西北边关送至细柳手中,那是从达塔王庭传出来的消息,达塔王庭吃了败仗,却仍准备在万霞关集合更多的兵马,像是要准备谋划什么。

细柳侧过脸看向他:“可倘若真有内鬼呢?那会不会就是达塔王庭除东南以外的第二步棋?他们想要改变战局,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我带阿赤奴尔岱往边关去,关键时刻,他可以是个筹码,亦可以是个肉盾,怎么算也不亏。”

可这些的前提是,她可以平安抵达西北边关。

陆雨梧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望着她。

细柳对上他的目光:“你不信我可以将这些军粮送到西北?”

“我信。”

浓而长的眼睫底下,是那双平湖般的眸子,他出声:“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可以做得到。”

他的神情太过专注,细柳不由一怔,两人之间忽然静默,耳边唯余风声。

“走了。”

细柳说道。

随后她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正欲下令,却忽然被一把攥住手腕,往后一拽,她踉跄后退,后背撞入一个怀抱。

马儿嘶鸣着,许多双眼睛都看到这样一幕。

细柳感觉到他下巴抵在她肩头,侧脸微凉的皮肤贴着她的耳廓,她忽然想起燕京那夜,那时她以为自己快死了,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救他。

那夜山野间,他也曾这样拥抱她。

嘴里说着要听她的话,转过身却走了一夜的山路,回到燕京城中自投罗网,去领受一个欲加之罪。

“圆圆,周世叔出事之后,我找不到你,那时我便在想,哪怕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大海捞针,我也要找到你。”

他的声音很近,就在耳侧:“但再见你,我却又觉得我其实不用那么计较什么一辈子,就像在尧县你我相遇那样,你我同在一条道上来回走,总有一日,是要重逢的。”

无论她是细柳还是周盈时,她始终在走自己的道,而在这条道上,他从来都是同路人。

湿润的晨风拂面,吹动细柳耳边的浅发,她喉咙微动,却问:“我爹的尸首,是你收殓的吗?”

驯服蝉蜕,找回记忆的那天,她就去看过她父亲的墓碑,父亲当年死在汀州,尸骨却被运回了京郊安葬,因为燕京才是周昀的家。

细柳打听过,但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将周昀的尸骨运回京城安葬的。

“是。”

那不是份明快的记忆,那是年幼的陆雨梧第一回 见识什么叫做人间的风雨变换不过一息而已,他能理解父亲陆凊怕给祖父惹麻烦而不敢为友殓尸,但他还是仗着年纪小,学着圆圆一样任性,掏空自己十岁以来所有的压祟钱,请了一帮要钱不要命的人收殓周世叔以及周家家奴的尸骨,又将他们运回京城。

细柳眼睑微颤,泪意乍涌,但她强忍着,声音也足够平静:“陆秋融,谢谢。”

“还有,”

她轻抬起湿润的眼睫,回头望他,“这一次,别再忘了给我传信。”

无数目光注视中,陆雨梧松开她,往后退回一步,清风鼓动他的衣袖,他在这片明亮的天光底下注视着她:“从来也没有忘。”

细柳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他,抬手下令:“走!”

一时间粮车一架跟着一架宛若游龙般往前面的官道上去了,官兵与细柳手底下的帆子跟随粮车往前,细柳翻身上马,看了一眼身边并辔而行的惊蛰:“确定不回燕京?”

“不回!”

惊蛰正用揶揄的目光看她,听见她这话,便果断回了句。

他后背的烧伤还没好,但他此刻却是精神奕奕的,那条碧绿的小蛇在他肩头伏着,那是雪花一定要送他的礼物,而他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怕蛇了,甚至十分自如地点了一下蛇脑袋,又一扬下巴:“你我是最好的搭档,没有我,你能行吗?”

细柳扯了扯唇:“是不行。”

“那不就得了!”

惊蛰骄傲地笑起来,一扬马鞭,率先往前奔去:“我们快走!”

细柳扬鞭跟上去,马蹄扬起缕缕尘埃,在日光下颗粒分明,风声猎猎,她忽然回过头,远处城门边,那道青色的身影似乎往前走了几步,但又停下了,就那么站在那里。

细柳不再多看,回过头,策马如风。

陆雨梧站在城门外很久,久到日光逐渐炽盛,他才转身回去,吕世铎自己衙门里还有诸多事务要忙,早一步先离开了,因此他并未注意到何元忍那两个随从一个被花懋接走,另一个则跟着陆雨梧回到了州署衙门。

后衙书房中,陆青山点燃熏香,又令人煮茶,这些事原先本是陆骧做得最好,但如今陆骧身在桂平,要照看阿秀,还要注意着那些总想着要将桂平陆家蚕食干净的有心之人的动向,以便及时传信给陆雨梧。

陆青山奉了茶便退了出去,姜变此时已经将脸上的长巾摘了,书房的门合上,此间便只剩下他与陆雨梧两人。

冗长的寂静,姜变看着坐在书案后处理公务的陆雨梧,他沉静如湖水,眼帘都不曾抬一下,仿佛不知这房中还有一个人。

“秋融,你还在怪我。”

姜变终于打破这份死寂。

陆雨梧握笔的手一顿,窗外吹来阵阵清风,引得案上纸页轻轻响动,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神情平静:“你来汀州,到底为了什么?”

“玉蟾中的密信你看过了吗?”

姜变问他。

陆雨梧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大哥生来有不足之症,先帝封他做太子之时,他便患上了背疽,”姜变迳自又道,“但当时宫中分明有圣手为他压制住了此症,他这病症其实不重,但就是在周昀彻查那桩贪腐大案,闹出钟家这等人命官司前后……”

姜变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我只记得那时先帝将他禁足东宫,却并不知其中的缘由,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的背疽忽然就复发了,来得那么急,那么狠,很快他就……”

姜变忽然顿住。

书房中再度静下来,片刻,他方才抬头,又说:“你记得我们少时我曾与你说过的那些事吗?姜寰虽是大哥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姜寰从来就不肯受大哥管束,也不愿听大哥教训,所以总是躲着他,不愿太过亲近,反而是我这个早早没了母妃的人,总受大哥照拂,与他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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