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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朝一日会来见亲生父亲这件事, 完全不在温禾安的计划之中。

她母亲去世得?早,去世时她只有朦胧的印象,后面渐渐开始记事, 只知道奚荼早出晚归, 连个人影也不露,照顾她的乳娘怕这个人怕得不行,父女偶尔几?次面对面相遇的画面,是否有交流,她已经记不太清楚, 只记得?那时候亘长的沉默令人难受。

她亲缘淡薄,也不执着于此?, 在她的心中,跟“父亲”早已经断绝了关系, 若非机缘巧合, 此?生不会再有相见的时候。

天意总弄人。

随着“嘎吱”的推门声响,温禾安平静抬眼, 礼貌地后退一步, 在轻云素月撒下的流光中朝门后瞥去一眼。恰巧门后的人也正凝眉看过来,视线一霎间衔接上, 两人正正对视。

奚荼和温禾安记忆中不太一样,变化不小。身躯更为?高大宽阔,眉眼平静沉稳, 从前的锐气逼人好似被?时间一点点完全磨平了,火山将要迸发的危险压迫感悉数沉淀下来,乍一看, 好似真成了云游乡野的青山之鹤。

从相貌上看,他们?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温禾安听乳娘说过,她更像自己的母亲一些。

温禾安很快收回视线,朝奚荼极为?客气地一颔首,启唇,态度落落大方,言语不卑不亢:“我听他说了您的身世,异域王族不该在九州逗留百年,您想顺利回去,要走几?道流程。现在是最后一道关卡,由我接手。”

说实话,很是客气礼貌,也很是疏离,公事公办的意味十分明显,脸上没有其他表情,声音里也听不出一点涟漪。

自打薛呈延亲自到?九州,见过他之后,奚荼就在等着和温禾安见一面。父女之间相隔百年第一次见面,也极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若说在脑海中没有事先构想,那是假的。

奚荼还没淡然?到?这?种份上。

不然?他早走了。留在九州受什么苦罪。

“九州排斥异域生灵,这?些年,你大可经由九州防线前往巫山,返回异域。”她没有久待的打算,更没有上演父女相认涕泪横流戏码的意思?,只略一停顿,便接着问:“为?什么不走。”

奚荼察觉出一股说不出来什么感受的劲往脑袋里冲,将要登顶的那一刻又“呲”的没了气,半晌,他提了下嘴角,朝身后架起的木桌子椅子比了下,哑声道:“坐下说吧。”

温禾安颔首,和他先后落座。

奚荼看温禾安,比她看他仔细很多,视线从她温柔精致的五官不动声色挪到?身上披的那条轻薄孔雀裘上。

这?条毯子隔绝了王族之间亲厚的血脉感应,对异域习性?有如?此?深厚了解的,唯有巫山。有人想得?周到?,不愿让眼前之人的思?维和意愿被?区区血脉之力扭转改变,让她的一切选择都跟着心愿走。

也算是有心了。

奚荼没先回答问题,半晌,挥手先把头顶上站成一排的神气麻雀们?扇飞数百米,抛出结界之外,夜空中,发出几?道仓促的“呱”声,粗嘎得?像乌鸦叫。

“这?是我为?数不多能在九州施展的王族技能。”他解释着,问温禾安:“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温禾安笑了下,不带一点讥嘲,很是平和,仿佛在与陌生人客气寒暄:“还好的。”

奚荼一时哑然?,喉咙有些堵,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两三句话下来,他意识到?,温禾安的性?情其实和他,和温箐都不一样。

他年少轻狂,相当不可一世,若是自己的父亲对自己不管不问上百年,待他摸爬滚打一路站稳脚跟后出来假惺惺问这?么一句,别说按捺性?情坐下来说话了,他第一时间会?选择把这?件屋先炸了,再下追杀令,不让他在九州耗子似的东躲西藏一段时间都不能解气。

温箐根本来都不会?来。

她已经长大了,性?格经过多人的淬炼,身上其实没有什么父母的影子。

……

奚荼倒了两杯茶,不是什么好茶,只有苦味,没有回甘,香气很淡,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动,沉默像水不动声色漫过口?鼻,氛围令人觉得?窒息。他定了定,看向对面坐姿端正,脊背修长笔挺的女子,眼睛微眯,陷入回忆:“你的事,我都知道。”

“你被?温家找回去的第三年,第三年年末吧,我才找到?你。”有些记忆太久了,也不太开心,人会?自动将它模糊掉,奚荼现在深挖出来,一段一段的:“你第一次被?温家介绍,出现在所有世家的视线中,第一次替他们?处理事情,步步高升,也被?责罚,被?敲打,被?形势推着和巫山联姻……破入九境,很快又开启第八感,跻身九境巅峰,同辈中称雄。”

一朝跌落,被?流放,被?夺权,生死一线也有手段本事爬回来,开始逐一反击。人生才过百年,激流勇进?,潮起潮落,汹涌放肆。

奚荼承认九州和异域的不一样,他和温箐的理念也不一样。

九州偏人性?,异域更偏兽性?。

异域的小崽子们?小时候哪个不是摸爬滚打,以一身伤疤与战绩为?荣?以最惨烈的经历,才能磨出最锋利的爪牙,蜕出最华丽的翅羽。人生的苦,早晚都得?受,能拼出什么样的成绩,不靠家族,不靠父母,靠的是实力,心性?,智慧和为?人处世的准则。

在异域,就算是王族,也没有太大的优势,拳头硬才是真的硬,自己的地位靠自己守。

说实话,奚荼是骄傲的。

他没办法不骄傲。

温禾安太优秀了,这?种优秀就算比之被?帝主选中的“帝嗣”陆屿然?,比之他们?异域天生“皇”相的女君也不逊一点,奚荼长这?样大,算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与有荣焉。

即便温禾安和他的关系紧绷得?一言难尽。

奚荼胸膛里沉下一口?气,说:“那年,因?为?我的缘故,你与乳娘走丢,失散人间。我很后悔。”

“是么。”温禾安手指搭在膝头,声线四平八稳,轻得?渺然?:“我以为?你是故意的呢。”

奚荼眼瞳像兽一样紧缩起来,一字一句道:“绝对没有这?回事。”

“很早之前我想过这?个问题。我在人间十年,天都都能找到?我,你若真有心,怎会?找不到?。”话音落下,温禾安顿了顿,又说:“前段时间,我听陆屿然?说,九州唯有你一个异域之人,没有同族亲信,身受压制,我母亲也死了,你仍在九州待了这?么多年。这?有些影响我的判断,你要是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要是不想说,我亦不会?多问。”

对温禾安来说,这?些确实无关紧要,只是既然?来都来了,她就当听个故事,故事好坏,其中是否有误会?,有难言之隐,这?是她后面要思?考的事。她来的主要目的,是想问清楚溶族对付妖血的本领,至于王族技能——她不拒绝任何一份力量,但异域受九州排斥,这?未必是一件好事,有就有,没有她不强求。

奚荼举杯抿了口?滚热的茶水,唇腔里泛出剧烈的

痛意,他反而清醒过来,须臾,难以启齿地说起其中原委:“你母亲去世后,我精神很不好,王族之力失控了好几?次——九州之力由控制我,变作镇压我。”

温禾安静静听着。

当年情由时隔近百年,随着奚荼的主动揭开,缓缓展现在自己面前。

温禾安出生前,奚荼和温箐的关系就已经不算好,时常会?发生矛盾,孩子的出生让一切都平静下来,三口?之家过了段幸福温馨的日子,但随机而来的是更深更重的分歧。

很多事,奚荼不懂为?什么。

溶族在异域排行榜第七,奚荼是族中天骄翘楚,满身意气,满怀骄傲,最不知天高地厚时,敢对苍天讥笑,自然?也敢为?心中所爱孑然?留在九州。他们?两人相爱,按照天都传统,竟要让他归顺天都,从此?成为?天都人。

叛族,这?事奚荼做不来,再爱都做不来。

温箐也不敢让他入族,他是异域,身份一旦暴露,被?围攻后生死难料,便也和他一样绝然?,与天都割裂,开始了“流亡”生活。真是流亡,天都派来的人一波又一波,从动之以情到?威胁恐吓,如?蝗虫过境般源源不绝,温箐不让奚荼出手,总是自己应对,她是天都少主,非籍籍无名之辈,可面对追来的人,总是只守不攻,对面次次全身而退,她却次次受伤。

她对家族有着感情,好似在用这?种方式偿还家族培养之恩。

她再一次受伤时,胸肩那边几?近粉碎贯穿,几?乎要了半条命,听说这?次来的是她的三哥。

奚荼那一刻气得?两眼发黑。

那时候九州对他的压制还没那么严,温箐受伤还没醒,他愣是疾行千里,将已经带兵回程就快进?天都辖地的一行人截住,打了个天翻地覆,结束时,温箐身上的伤是什么样,领头那人的伤就怎么样。

这?事导致了他在九州如?坐针毡,受到?的反噬重得?和才来那段时间一样,脸唇皆白,上吐下泻。

温箐在身上伤好之后知道了这?件事,跟奚荼大吵了一架。

这?段时间她心中很是压抑,她说天都的事自己会?解决,那是她的亲族,生她养她,不需要奚荼插手。奚荼直接笑出了声,直言挑破:“因?为?天都专横,在姻缘之事上,要么外族归顺,要么要为?你寻个门当户对,他们?的亲情毫不通融,绝不让步。而你的解决方式只是一味忍让,对敌人,忍让就是无条件的示弱,所以他们?有恃无恐,源源不断。”

他们?那时候都太年轻,又都太自我,棱角深重。

“你忍让的尽头就是死亡。”

“忍这?么久,也够了吧?”

温箐外冷内热,是个十分重情谊的人,和家族间的关系转变折磨她折磨得?要死,她疲倦,又被?刺到?,冷声道:“依你之言,我该如?何?来一个杀一个?若是你,你也能做得?到??”

奚荼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在窗边冷然?开腔:“你若是跟我回异域,我的家族不会?对你有一点不敬重,谁敢说你一个字,就是和我拼命。”

“他们?先对你动手,杀了他们?又有何妨。”

温箐甩开他的手:“你根本没有设身处地为?我考虑过,你要是真的爱我,不会?说这?样的话,更不会?这?么做。奚荼,那是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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