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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江斯南刚转进支弄,就听?见汪强爷叔的声音,市里规定差头统一装顶灯要花多少钞票,撒宁(谁)手里?捏了十二部差头?,钞票赚得母老老(很多很多),偶尔冒出来一两句《滑稽王小毛》里的苏北腔,哇啦哇啦九腔十八调。一个人顶一只收音机。

顾家门洞前?,顾东文和汪强正在灶披间外的弹格路上切老酒轧山河。汪强打着?赤膊,露出一身白肉,笑起来银浪翻滚。顾东文套了件汗背心。两人膝盖当中的方凳上摆了一碟猪耳朵和一碗炒花生米,地上一堆香烟屁股。

汪强满脸通红,挥手拍腿的谈兴正浓。顾东文嘴里?叼着?半根烟,手上拎着?一瓶上海啤酒,正笑骂道:“侬只死腔倒是懂经。”见斯江斯南回来了,他举了举啤酒瓶扬声问:“囡囡,老酒切伐?(喝酒不?)”

斯江看?得出大舅舅今天是真的很高兴,她笑着?蹲下身,举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舅侬切醉忒了伐(舅舅你喝醉了吗)?”

顾东文侧身从旁边啤酒箱子里?又拎出一瓶来,把香烟搁在耳后?,直接上牙开?了酒瓶,递给斯江:“来一口?”

斯江赶紧摇头?:“啤酒难切。(啤酒不好喝)”

斯南却一把接了过去,脖子一仰,咕噜咕噜一大口后?直接手背抹了抹嘴:“好喝。”

斯江伸手去抢:“你还是小孩子呢,不许喝酒。”

顾东文哈哈大笑:“斯好已经喝醉了。”

“啊?他人呢?”

“到你阿娘家唱歌去了。”顾东文摆摆手:“没事,你外婆送他过去的。”

斯江拽不动斯南,只好丢下她不管,上楼一看?,晾衣杆上的衣裳还没收,晒得硬邦邦热乎乎的,她上了阁楼,把衣裳摊了一床,打开?电风扇呼呼吹。阁楼被太阳西晒了几个钟头?,燥热得厉害,没一会儿斯江就汗如雨下。她站四处看?了看?,总定不下心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似乎少了什么忘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想大概是太热了,热昏热昏,也有可能是因为唐泽年突然?冲上门来,她说了那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

现在的阁楼并没什么变化?,墙上马拉多纳的海报景生大概忘记带走?了,旁边小书架的最上头?还放着?一个旧足球,只不过书架的四层搁板上都换成了她的书和杂志,之前?的相架倒都还在。

斯江拿起一张,是北武在王开?照相馆拍结婚照时,她们兄弟姊妹六个的合影。那天斯南还在和她闹别扭,一双红色皮鞋怎么也扣不好搭扣。照片上倒看?不出来,咧着?嘴假笑的斯南腮帮子鼓成了两个包,露出了牙龈。景生站在她后?面,高出许多,脸看?上去只有旁边赵阿二大饼脸的一半大,一脸严肃,下巴微微抬着?,头?发倒很服帖,他的眼睛正视着?镜头?却又好像穿透了镜头?,比起她露出六颗牙齿的舞台演出式机械化?笑容和斯南的假笑,还有赵家三?兄弟戆呵呵的傻笑,简直像山岚浮于远岫遥岑,真正的鹤立鸡群。

斯江的嘴角不禁翘了起来,原来阿哥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那么好看?了。想起斯南说他像费翔,她拧亮台灯,认认真真地又对着?相架看?了又看?,摇摇头?。

在她眼里?,费翔比起阿哥还是要差一条黄浦江的。

难得有一丝晚风涌入,斯江把相架放了回去,又忍不住把其他的也拿起来一一端详,说来奇怪,照片放进相册或者裱进相框里?后?,反而很少会看?,有两张黑白照斯江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拍的。

“阿哥?——”

话?一出口,才想起景生已经不住在家里?了,斯江环顾四周,怅然?若失,再看?照片,嶙峋的假山后?面是中式园林的花窗,假山前?景生穿着?白色衬衫藏青色的长裤,依然?一脸严肃地看?向镜头?,她穿着?蓝白条纹的连衣裙笑弯了眼。

到底是静安公园呢还是虹桥动物?园?她怎么笑得这么开?心?斯江心想等景生军训好回来一定要问问他。

阁楼其实和以前?又大有不同,书桌靠着?墙整整齐齐排着?一列留给她的高三?教材和参考书,旁边一叠叠卷子用木头?夹子夹得整整齐齐的,上面贴着?小纸条标着?科目,她的英汉词典和新打字机占了一小半个台面,台灯换了个新的,也是红色的,和打字机很般配。斯江拉开?椅子坐下来摸了摸打字机的键盘,嘴角不自觉地又翘了起来。

床上的衣裳摸起来不烘人了,斯江一件件叠好分开?摆好。景生暑假里?永远一件白颜色短袖衬衫一条藏青色老头?裤,衬衫里?还要穿一件汗背心。平常收衣裳叠衣裳都是景生随手就做完了,斯江今天头?一回发现原来景生穿的是平纹针织白背心,有点弹性,和阿舅穿的棉布背心完全不同。再想想,好像是从去年开?始,他就不在家里?打赤膊了。

脸皮真薄,死腔,噶敦样(端庄),啧啧啧。

斯江见白背心下摆蹭了点灰渍,伸手捻了捻,几点灰变成了一片灰,她鼻尖额头?的汗珠子落在上面,泥灰颜色变深了。哦豁,完结,要重新搓一搓。她索性拿上头?干净的部分当毛巾,擦了一把汗,咦,香喷喷的,除了太阳香和肥皂香,还有一股隐隐约约奇奇怪怪的香味。斯江盯着?手上的背心看?看?,又揩了一把汗,是有香味道,再拿起旁边叠好的白衬衫,跟做贼似的凑近了闻一闻,再闻一闻,真香。

白衬衫无?故挨了两巴掌,胸口一块瘪塘。斯江叹了口气:“阿哥最戳气了。”楼下传来斯南和舅舅的笑声。斯江把斯南和斯好还有自己的衣服逐次闻了闻,她们姐弟三?个竟然?一个都不香,气人,气死人。

斯江拎着?景生的白背心下了客堂间,热水瓶里?还有大半瓶冰水,她倒进脸盆里?绞了条毛巾,不敢直接捂上脸,在额头?鼻头?下巴尖上压了压。白背心下摆搓干净后?穿过晾衣杆,孤零零地挂在窗外,像面投降的白旗。

——

电话?铃响了,斯江拎起话?筒,听?到景生的声音吓了一跳,像做贼被抓了个现行?,眼风瞟瞟窗口,心虚。

“刚刚开?好迎新大会。明天开?始军训就不好打电话?了,你跟我爸说一声。”

“哦,那我们能去闵行?看?你吗?”

“太远了,天又热,覅跑来跑去。”景生排了半个钟头?的队,想要多说几句,身后?还等着?好几个人。

“食堂晚上吃什么?”

“蛮多小菜好选,我吃了红烧大排、肉饼子炖蛋、丝瓜炒豆腐,还有榨菜汤。”景生侧身对着?墙低声回答,占着?公用电话?说这些无?聊没用的事,有点难为情。

“啊呀,我最喜欢肉饼子炖蛋喽,咸蛋还是鸡蛋啊?中午食堂为啥没这个菜呢,对了,大学里?的榨菜汤里?有蛋花有肉丝伐?”

“大概有,不过我没吃着?。你们晚上吃什么?”

“冷馄饨。阿舅同汪伯伯在吃老酒,好像有猪耳朵和炒花生米。”

“冰箱里?有昨天糟好的毛豆子同鸡脚爪,覅忘记忒切。(别忘记吃)”

“没忘记,刚刚从西宫回来路上,南南还在说糟鸡脚爪的呢。”

“你们怎么还去西宫白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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