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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城市里,没人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小小角落。

年轻的女孩子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她那同样年轻的恋人,两个人随意地聊着天,一起往家的方向归去。

时间已经太晚,到家后,周俏不会再勉强黎衍去练站、练抬腿,洗完澡后来到床上,黎衍拿过手机看了眼第二天的气象预报,有些发愁。

周俏说的没错,第二天开始又要下雨,还连下四天。

“你躺下,我帮你按摩一下腿。”周俏看到他手机屏幕上的气象内容,说,“就算现在不疼,帮你血液循环一下也好,明天穿着假肢能稍微好受些。”

黎衍听话地仰躺下来,两人身上盖着薄被,周俏侧卧着面对他,伸手帮他按摩右腿残肢,黎衍自己则按摩左腿,两个人

空出来的那只手,在被窝里牵在一起。

“俏俏,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房间里灯光都已熄灭,黎衍转头看着周俏模糊的脸,问道。

“什么?你问。”

黎衍就问了:“你为什么想要拿钱塘户口?”

“……”周俏沉默了一阵子。

黎衍:“不想说吗?不想说没关系。”

“也不是。”周俏反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黎衍笑起来:“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嘛,其他落户方式就算行不通,也可以通过婚姻落户。那你为什么不好好找个本地户口的男孩子谈恋爱,最后真结婚呢?假结婚要花这么多钱,到底是为什么?”

周俏有些自嘲地说:“你那个奇葩大舅妈说的话你忘了吗?就她儿子那个条件,她都不能接受外地打工的做儿媳。我这个情况和那些大学毕业后留下来打拼的不一样,他们可以积分落户,人才落户,就算是婚姻落户,结婚对象也好找。我不行,我肯定找不到合适的本地户口男孩子去真结婚。”

黎衍插嘴,语调有些上扬:“我不是吗?”

“你讨不讨厌,这不是在说以前的事嘛。”周俏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一点小光亮,“我就是想要把户口迁出来,过了二十岁后,我就在打听这事儿了。我不想户口再和我爸挂在一起,这辈子,我不想再回去了。”

黎衍没说话,等她继续说下去。

周俏说:“我原本计划,早点儿假结婚,三年后拿到户口就离婚,然后我就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身。我可以努力工作,多存点钱,把弟弟供出来,然后再考虑自己的事。结不结婚无所谓,能找到喜欢的就结,找不到喜欢的就拉倒,自己一个人过。”

黎衍说:“怎么可能找不到啊?”

“这事儿赖你。”周俏的声音听着居然有些懊恼,“我一到钱塘没三个月就认识你了,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男孩子。后来几年到处打工,也有一些男孩向我表示好感,我就拿他们跟你比,你说说,这怎么比嘛!”

黎衍:“……”

真是作孽。

他问:“那你为什么不想把户口和你爸挂在一起?你爸到底怎么你了?”

周俏没回答。

黎衍捏捏她的手指

:“俏俏,你一直没和我说过你家里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周俏慢悠悠地说,“我爸是个酒鬼,好吃懒做,偶尔还赌博。我们家那边特别特别穷,我妈……是他花钱买来的,我对我妈只有一点点印象了,她逃跑的时候我才六岁,小树才一岁。我爸一直盯着她的,逃跑就打,往死里打,有时候还当着她的面打我。我妈后来逃跑成功,也是因为她生了小树,是男孩,我爸对她看得就不那么严了。我爸可能认为,我妈都生了两个孩子了,估计就认命了,不会跑,但她最后还是跑了。”

黎衍之前有猜过周俏家里的情况,现在看来事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恶劣,他问:“那你呢?你妈跑了以后,你爸还打你吗?”

“打啊,怎么不打?”周俏笑笑,“他脑子有病的,也不是重男轻女,他连小树也打,只要心情不好,连我爷爷奶奶都打。”

周俏在黑暗中叹口气,按摩着黎衍残肢的手却一直没有停:“我做梦都想逃出来,本来是想考大学的,我和我爸说让我考大学,我赚钱了给他养老,他居然说养老是小树的事,不用我操心。至于要读大学,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黎衍不知道该说什么,周俏的成长环境是他的知识盲区,他从小生长在相对富饶的沿海地区,又是省会城市,虽然是单亲家庭,吃穿上学倒也不愁,只从新闻报道或是纪录片中看过偏远山区小孩子艰难的生活、求学画面。

他的周俏,居然就是其中之一。

周俏说:“和我爸没法沟通,高一、高二能读下来,是我那时候的班主任上门去求的,学费是老师帮我垫的,后来还是不行了,我就出来打工了。”

她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黎衍等了一会儿才确定她已经说完了。

他翻身面向周俏,伸臂揽住她的腰,低声说:“那就再也不回去了,以后,咱俩一起过日子。我现在这副身子,也没脸说出‘以后我会保护你’这样的话,但是周俏你记着,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他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周俏把脑袋埋在黎衍怀里,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有很多事,周俏没打算告诉黎衍。

比如,她究竟是怎么到的钱塘。

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七月,周俏刚满十七周岁,在老家的派出所里办好身份证,拿到一张长期有效的户籍证明。

后来,她就逃跑了。

从一个陌生的小镇来到钱塘,用了整整五天。

前三天,她一个人在山野间行走,惊恐万分,浑身脏污不堪,随身物品只有一个装着户籍证明和身份证的小塑料袋。

饿了,她去路边的农户家乞讨,也曾偷过东西吃;渴了,就喝点溪水;困了,她就找一棵隐蔽的大树,倚着树干打个盹。

鞋子磨破了,双脚早已走出血泡,每走一步都扎心得疼。但周俏不敢停下脚步,休息得特别少,就这么一步一步,硬生生从一个小镇走到另一个小县城。

她在县城里找到一家金铺,卖掉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一个细细的金手镯,换来五百块钱现金。

她买了一些食物和一套便宜的衣裤,换好后,坐中巴车去了离这个县城最近的小城市。在长途汽车站,周俏看着车次表,思考自己要去哪里。

她决定让老天决定自己的命运。

周俏去售票窗口,说要买一张最近发车的去外省的车票,哪儿都行。

售票员说:“A省钱塘,还有十分钟就开车了,可以吗?”

周俏说:“可以。”

她匆匆上车,车子立刻就开动了。

她的座位边是一个中年大叔,看到她后,皱着眉头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周俏知道自己身上很臭,她已经风餐露宿四天,没洗过澡。

长途大巴上,周俏睡了几天来最安稳、最舒心的一觉。

车子离开老家,中间穿过好几个省份,一路开往东南方。二十多个小时后,大巴进到A省境内,在高速公路上疾驰。

周俏傻乎乎地看着窗外,这是农村吗?为什么农村里的楼房都这么多?还是三层、四层、五层?颜色鲜艳,造得特别漂亮。

她被A省的富裕程度惊呆,心里既紧张又期待,老天爷似乎给她选了一个好地方,周俏想,她一定要努力留下来。

大巴抵达钱塘长途汽车站,周俏提着一个塑料袋下车,抬头环视周围的高楼大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么高的房子!那么好看的灯!

那么多的人!路上的车辆比她这辈子见过的加起来都要多!

周俏随着人群走出汽车站,茫然地看着周围。

有学生模样的女孩从她身边经过,乌黑的马尾辫甩在脑后,穿着无袖T恤和短短的小裙子,脚蹬精致的细带凉鞋。

周俏盯着她的背影看,摸摸自己已经结成一缕缕的短发,又低头看一双脚,脚上还是那双破鞋子,血泡破掉沾上的血迹早已发黑。

周俏把塑料袋系紧在自己手腕上,那里面是她的全部家当:除了户籍证明和身份证,只有剩下的六十多块钱。

她转过身,睁大圆圆的眼睛,挺直腰背,汇入到这个大都市行色匆匆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