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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虔疼。

心肝被挖走了,浑身上下,从皮肉到肺腑,四肢百骸,全都在疼。

瑶英害不害怕?她那么娇弱,远离了中原……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想象她会吃多少苦!

李仲虔曾经想过,假如自己死了,阿娘和瑶英就安全了。

可他有了小七的陪伴,舍不得死啊!

他想好好照顾她,看着她长大,送她出嫁,他的小七,值得这世上最好的。

小七没了。

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发疯了。

李仲虔眼底越来越红。

郑景嘶声大吼:“卫国公!你承继了谢家的姓氏!你今天要是真的一失手,必定酿成千古遗恨!谢家百年名声,今天就要毁在你的手中!你将大魏置于何地!将天下百姓置于何地?”

李仲虔讥讽地一笑。

“百姓?江山?与我何干?”

他立在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之中,面无表情。

“我的小七没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不是舅舅,也不是瑶英,他不想关心别人的死活,只想要好好照顾妹妹。

李仲虔冷笑,手上用力。

“就算要用整个大魏为明月奴陪葬,又如何?”

郑宰相听到这一句,知道李仲虔已经彻底疯狂,朝金吾卫做了个手势,缓缓闭上眼睛,神情沉痛。

弓箭手弯弓,正待万箭齐发,金吾卫已经看出李仲虔身上没有武器,找准时机,一拥而上。

呼喝叫嚷声乱成一片。

弓箭手怕误伤人,连忙退后。

郑宰相飞扑到李德身边,发现他被勒得两眼翻白晕厥了过去,不知是生是死,全身发抖。

皇太子失魂落魄,卫国公公然弑父,圣上要是这个时候驾崩了,大魏必定生乱!

大臣们在一旁,心焦如火。

太医匆匆赶到,为李德检查伤势,在他胸口上拍打了几下。李德喉咙里嗬嗬几声,悠悠醒转,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在金吾卫的搀扶中坐起身。

众人惊魂未定,跪地叩首,山呼万岁。有人喜极而泣,嚎啕大哭。

李德面色阴沉如水,多少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居然差点阴沟里翻船。

他没料到李仲虔伤成这样了还有胆子当众动手。

一场风波发生在瞬息之间,又结束在瞬息之间,殿外的低阶官员还没反应过来,有些大臣刚撤出大殿,来不及打听,风波就结束了。

几名太医奉命重新为李仲虔诊脉,小声讨论几句,禀报李德:李仲虔的武艺确实废了。

他刚才那番作态,不全是做戏。

宰相们沉默不语。

这几年刺杀李德的人不少,还没有人能真的伤了李德。武功尽废的李仲虔居然敢刺杀李德,用这种孤注一掷的方式!

他明知注定会失败,仍然冒死一试,那一下突然爆发出来的气势,不是他之前故意收敛,而是他顷刻间爆发了全部潜力,他在搏命!

毕竟文昭公主是他的胞妹啊!

郑宰相长叹一声,眼神示意金吾卫赶紧带走李仲虔。

其他大臣责备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卫国公胆敢弑君,他还要包庇卫国公吗?

郑宰相看向众人,无声地吐出两个人的名字。

谢无量,李瑶英。

为谢家,为文昭公主,留下李仲虔的性命吧。

众人沉默,挪开眼神,默许了他的小动作。

他们的目光落到太子李玄贞身上。

李玄贞站在一旁,从头到尾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李德的生死。

众人默默叹息,各自思量。

……

李德没有当场处置李仲虔。

李仲虔被金吾卫带走,投进廷狱中。

两天后,郑景过来看他:“朝中很多大臣为你求情。”

谢家满门英烈,文昭公主香消玉殒,李仲虔为大魏南征北战,武功尽废,大臣劝李德网开一面,说他因为胞妹的死才会一时失控,情有可原。

东宫这回罕见的安静,没有趁机落井下石。

郑景打发走狱卒,问出心中疑问:“二郎,你当时真的想刺杀圣上吗?”

他连金锤都举不起来了,入宫赴宴前经过盘查,身上没有武器,怎么敢做出那样的举动?弓箭手万箭齐发的话,他转瞬就成了筛子!而且李德身负武艺,只要一抽身就能甩开他。

李仲虔躺在干草堆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如果成功,那就同归于尽。”

语气平淡,丝毫不在意他的成功会带来的惊天巨变。

郑景倒吸一口凉气,李仲虔真的想弑父!

他沉默了半晌,道:“可是你失败了。”

李仲虔冷笑:“三郎,你以为我真的韬光养晦,他们就会放过我?”

郑景眼神闪烁。

最是无情帝王家。

文昭公主死了,李德知道李仲虔不可能放下仇恨,不管他蛰伏还是像前晚那样发疯,李德都不会留下他这个隐患。君王多疑,李德会不计代价地为李玄贞扫清一切障碍,以避免李玄贞登基的时候时局动荡。

李仲虔很清楚李德的心狠手辣,李德也深知他的性子,假如他真的韬光养晦,李德不仅不会对他放下戒心,反而会对他更加警惕,立刻下手除掉他。

李玄贞到底是个守诺之人,没有急着加害他,李德却不放心他,急着召他回京,想试探他。

所以他不如一搏。

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赔上性命而已。

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了。

郑景幽幽地叹口气:“你已经尝试过了,以后不要再动这样的念头,陛下敢放你回京,就不怕你再刺杀他。文昭公主的祠堂才刚刚建起来不久,陛下这次暂时不敢取你的性命……二郎,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一次冒险,李德反而会对李仲虔放下心,一个心浮气躁的皇子总比一个心机深沉的好对付,不过他也不能掉以轻心。

李仲虔望着牢室顶部潮湿的砖墙:“三郎,为我准备干粮车马。”

郑景怔住:“你要去哪儿?”

李仲虔平静地道:“去河陇。我会上疏请求去河陇。”

李德会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郑景皱眉:“二郎……文昭公主已经不在了,胡人亲眼看见的,河陇现在为北戎侵占,形势严峻。”

李仲虔轻声道:“她死了,我也要把她带回来,她胆子小,一个人害怕,我要带她回家。我答应过她,不管她在哪儿,我都会找到她。”

郑景觉得李仲虔完全是异想天开:在茫茫塞外寻一个人的尸骨,怎么找得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李仲虔,想到死在塞外的七公主,他的心口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疼。李仲虔是七公主的胞兄,只会比他更痛苦。

但是李仲虔要怎么找啊?

“你的武功……”郑景欲言又止。

李仲虔面色不改:“拿不起金锤,我可以改拿长刀,改用短剑,改用枪……我曾经弃武从文,又弃文从武,几支毒箭留下的损伤毁不了我。”

在没有找到小七之前,他不会倒下。

郑景长长地叹口气。

不管他说出多少劝阻的话,李仲虔听不进去,他无法阻止李仲虔去塞外。

李仲虔的请罪书很快递了上去,民间百姓听说他要去河陇寻回李瑶英的尸骨,没几天就集齐万言书,请求和他同行。

李德召李仲虔回京,本是为了幽禁这个儿子,见民意沸腾,权衡了一番,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真的要去河陇?”李德将信将疑。

郑宰相回道:“千真万确。”

李德凝望案头的辟雍砚,出了一会神,道:“也罢。”

几日后,李仲虔带着几个亲兵,在士兵的押送下离开长安。

长史为他送行,哭着道:“老奴一定会照料好娘子,二郎,你要早点回来啊!不管找不找得到七娘,你都要回来!老奴一直等着你!”

李仲虔打发走长史,勒马山道前,回眸看着东北方巍峨的宫墙。

可惜啊,他的身体还没痊愈,不然那晚他可以捏死李德。

如果那晚不出手,继续蛰伏,他其实可以找到更合适的机会。但是他等不了那么久,从他苏醒到现在,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了。

小七孤零零在外面,他要先接她回家。

等找到小七了,他再回来报仇。

他已经戳破李德和李玄贞父慈子孝的假象,先让他们互相猜疑、父子相残,等他回来时,他要所有人付出代价!

李仲虔鞭马驰过烟柳轻拂的灞桥,头也不回地向西而行。

小七,别怕,阿兄来接你了。

……

八千里之外,王庭。

白天在佛寺遇见海都阿陵,瑶英一夜没睡好。

梦中,身着银甲、肩披白袍的青年驰下山坡,义无反顾地冲向身着黑甲的北戎敌阵。

青年身陷重围,力竭而亡,战袍残破。

对方的将领拨马走到阵前,日光下,一双细长的眸子泛着浅金色的光。

“阿兄!别去,别去……别遇见海都阿陵……”

瑶英惊醒过来,浑身战栗。

她改变过李仲虔的命运,两年前,他本该死在和海都阿陵对敌之时,那时,她想办法让他避开了塞外。

现在,阿兄一定来找她了,他会不会以为她还在海都阿陵的营地里,直接去北戎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