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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没有躲闪。

众人两腿直颤: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射杀李仲虔,可现在行刺的人是太子,李德不发话,谁敢真的对李玄贞下杀手?

李玄贞扣住李德肩膀,手中继续用力:“父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李氏族人吗?”

李德勃然大怒,一掌击出,掌风浑厚。

李玄贞宝剑脱手,不要命似的继续往前扑。

李德大惊,怕伤着儿子,咬牙收回双掌,手腕一翻,改为手背拍向李玄贞,李玄贞摔倒在御案前。

太监哆嗦着上前为李德处理伤口,李德一把推开太监,拔出肩上的宝剑。

珠帘晃动,金吾卫赶了过来。

李德厉声道:“都退下!”

金吾卫对望一眼,苦笑着退到屏风外。

李德扔了宝剑,“为什么要杀你的叔父?”

李玄贞望着他,冷笑:“那年乱军攻入魏郡……其他人都逃了出去,只有我阿娘和我被困在城内,你以为这是巧合?”

李德瞳孔猛地一张。

李玄贞爬了起来,接着道:“乱军是被他们故意放进城的,只因为他们想置我和阿娘于死地。那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和其他世家议亲了?”

李德面色沉凝。

李玄贞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你是大将军,人人都说你以后会成为一方霸主,阿娘配不上你,他们想要一个能给李家带来助益的主母,韩王当时领兵守卫魏郡,明明知道我和阿娘受困,故意见死不救,拖延着不派救兵……”

他闭了闭眼睛。

“那晚大门被他们从外面锁上了,他们还放了把火,想烧死我们母子。我和娘逃了出去,到处都是乱兵,我吓得大哭,阿娘安慰我说,阿耶是大英雄,只要找到阿耶就好了,谁也不敢欺负我们。”

他睁开眼睛,凤眸里一片荒凉。

“李德,到处兵荒马乱,我阿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还带着一个孩子,你知道她遭受了什么吗?”

李德猛地瞪大眼睛,双手颤抖。

李玄贞面无表情。

李德上前一步,紧紧攥住李玄贞的衣领,苍老的面孔狰狞扭曲,再无平时的气定神闲。

“你疯了,居然如此诋毁你的母亲!”

李玄贞回望着他:“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和阿娘吃了多少苦头。”

李德脸色青白,几如厉鬼,牙齿咯咯响,松开手,踉跄着往后退。

李玄贞直直地看着他:“阿娘经历了那么多,她以为只要找到你就好了,后来,我们找到你了……你正在迎娶谢家女,你当着我阿娘的面,对谢家女说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正是李德和唐盈成亲的那晚,他亲口立下的誓言。

李德没有稳住身形,哐当一声跌坐在御案前,打翻了狻猊香炉,面容扭曲:“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告诉你?”李玄贞目光冰冷,“在你迎娶妇的时候告诉你,然后再被你抛弃?”

唐盈已经不信任李德了,她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认清了现实。

所以,当她和李氏族人、谢家婢女争吵,听见李氏族人含沙射影说她不配为夫人的时候,又惊又怒,怀疑谢家人知道她逃难途中遭遇了什么。

李玄贞一字字地道:“阿娘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寻常妇人,她实在太害怕了,结果动了胎气小产,孩子刚生出来就没了气息。”

李德面色惨白,双唇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盈娘小产了?

“阿娘当时已经做好了打算,让人掩埋了孩子。后来乳娘告诉我,如果人人都知道阿娘小产了,只会以为她是伤心抑郁才轻生,那样的话,你怎么会一辈子忘不了她?所以她要乳娘为她隐瞒,在你归家的那天一把火烧了院子,只有这样,才能让你铭心刻骨,愧疚一生。”

她死了,保全了名声,为李玄贞争取到世子之位。

李德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李玄贞捡起地上的宝剑:“阿娘得到她想要的了……可是阿娘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当世子?”

乱世之中,他别无所求,只想和阿娘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他劝唐盈别和谢氏相争,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早日结束乱世,每个人都能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

当知道阿娘又有了身孕的时候,他欣喜若狂。

他是兄长,他会好好爱护自己的弟弟妹妹,为他们撑起一片天,让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

妹妹刚出世就死了,来不及长大。

阿娘也死了,死的时候疯疯癫癫,要他为她报仇。

李玄贞跪在母亲面前,含泪立下誓言。

他恨李德,恨这个乱世,恨所有人,他要所有人为母亲陪葬。

对母亲的愧疚让他丧失理智,让他反复无常。

他明知李瑶英是无辜的,一次次心软,又一次次因为想起母亲而硬起心肠。

“我已经查清楚了,那晚指使仆人锁住院门的人已经死在我的剑下,你迎娶谢家女的时候,阻拦我和阿娘去观礼的人不是谢家人,是李氏族人。”

“人我都杀了。”

“我不能完成阿娘的所有遗愿,我对不起阿娘,等到了九泉之下,我向阿娘赔罪。”

李玄贞转身,朝着御案走过去,一剑斩下。

“太子住手!”

一声破空之声呼啸而至,羽箭刺破空气,狠狠地钉在李玄贞肩头。

李玄贞晃都没晃一下,手中长剑斩向李德。

金吾卫目眦欲裂,飞扑上前,挡住这力若千钧的一击,抱着李德打了几个滚。

其他人继续放箭。

李玄贞脸上神情麻木,再次举起宝剑。

他夜夜梦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有在赤壁的那段日子才有短暂的安宁,不再被噩梦缠绕。

给他带来片刻安宁的阿月,被他亲手送上了绝路。

他自作自受。

李玄贞脸上浮出一个清浅的笑。

利箭如蛛网,朝他罩了下来。

他唇边带笑,倒了下去。

“不!”

李德推开金吾卫,爬起身:“都给朕停手!”

金吾卫连忙收起弓箭。

李德踏过满地乱箭,冲到李玄贞跟前,扶起他。

李玄贞浑身是血,挣扎着摸起一支箭矢,扎向李德。

李德拨开他的手:“璋奴,你疯了!”

他非要逼自己下令让金吾卫下手杀了他?他是太子,日后的皇帝,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留给他的,他为什么不屑一顾?

李玄贞咧开嘴,牙齿都被鲜血染红了:“李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只有这样,他才能解脱。

他想做阿娘的长生奴,不想要用阿娘的命换来的世子之位啊!

李德目眦欲裂。

……

半个时辰后,太极宫传出一道消息,太子李玄贞酒后发狂,误杀韩王等人,李德暴怒,下令将他幽禁在地牢之中。

举世震惊。

李氏宗亲十分不满,几位王妃披麻戴孝,跪在宫门前痛哭,朝中大臣上疏弹劾,都被李德以雷霆手段镇压。几天后,大理寺查出韩王草菅人命、强掠良民、收受贿赂、霸占良田等数十条罪状,韩王世子也被牵连其中,因罪入狱。

李德斩了一批贵戚,没有见好就收,而是继续彻查宗室,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他趁机流放了几位亲王,下手狠辣,毫不留情,朝中大臣噤若寒蝉。

在这期间,李德不断派人劝说李玄贞,李玄贞始终一言不发。

两天后,太子妃郑璧玉进宫,在地牢里见到自己的丈夫。

“大郎……”她递出一枚蜡封的羊皮卷,“这是从伊州送回来的。”

李玄贞一动不动。

郑璧玉轻声道:“文昭公主还活着。”

李玄贞身子一僵,猛地睁开眼睛。

“你说什么?”

他嘶声问。

郑璧玉道:“你派人送朱绿芸去伊州,那些人无意间探听到消息,文昭公主还在人世,她被海都阿陵掳走了。”

朱绿芸无故失去踪影,李玄贞不闻不问,郑璧玉百思不得求解,直到杜思南送来这枚羊皮卷。

原来人是李玄贞送走的,朱绿芸想和姑母团聚,他成全了她,顺便派亲兵潜伏在她身边,查清楚北戎安插在大魏的耳目。之前他假装不知道朱绿芸的去向,只是为了迷惑北戎人。

这个男人把所有人都安排好了。

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郑璧玉看着李玄贞的眼睛,用耳语般的声音道:“大郎,现在的你还杀不了圣上……你心里还有牵挂,文昭公主是你的心结,她还活着,你去找她吧,当初是你把她送走的,现在也该由你把她接回来。”

“这是你欠她的。”

李玄贞低着头,紧紧攥住羊皮纸卷,手背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