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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势越来越大,摧枯拉朽,浓烟滚滚。

明艳的火光映照出离宫假山亭阁秀丽的轮廓,禁军和来救人的几支队伍短兵相接,都杀红了眼,长刀利刃相击,血肉飞溅。

辽阔的夜穹滚过几道闷雷,夜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

一支队伍被禁军逼到了城门下,惨叫声响成一片,其中一道高大的披甲身影执刀冲上前,所过之处,鲜血四溢,勇猛无畏的气势让禁军的攻势为之一滞,其他人大喊着跟上他,冲出禁军的包围。

摇曳的火光落在那道身影身上,银甲白袍,剑眉凤眸,满面戾气。

轰的一声,焦雷炸响,孤月早已隐匿在阴云间,夜空一半被大火映亮,一半黑如泼墨。

“人在这里!”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禁军大吼着通知同伴,越来越多的禁军涌了过来,再次包围这支队伍。

鼓楼上,瑶英心脏擂鼓般跳动,闭了闭眼睛,“圣上一定要赶尽杀绝?”

李德双眸清明,示意墙头的禁军放箭。

箭如蝗雨,激射而出,织出一张精钢打造的大网。

瑶英推开禁军,冲到箭垛前,“李仲虔!”

她大喊出声。

他不想连累她,隐藏身份回京,她偏要当众叫出他的名字。

厮杀中的男人抬起头,一刀砍翻禁军,策马奔向朱红宫门,挥舞长刀,格挡铁箭,蹄声如奔雷,每一声都踏在瑶英心尖上。

她在高昌找到他留下的信,他一直记得和亲的事,觉得拖累了她一生,想让她后半生再无烦忧。

他想到的办法是把她瞒在鼓里,跑回长安,和李德同归于尽。

莽撞,冲动,血气森森,视死如归。

一如当年,他孤身一人去战场救她。

瑶英想骂他,狠狠地骂他,却一个骂人的字眼都吐不出口,泪水夺眶而出。

他没有拖累她,没有他,她活不到现在,他们是亲人,互相扶持。

“李仲虔!”瑶英冲他大喊,“我不是你的妹妹!我不是谢皇后所生!”

昏黄的火光照耀下,李仲虔脸上的表情凝住。

瑶英撞开上来阻拦自己的禁军:“我是南楚陈家的女儿,当年因为战乱流落战场,被谢无量救下,陈家是谢家的世仇,当年围困荆南的楚军,就有我亲生父亲……李仲虔,你不是我兄长!”

不管她和李仲虔之间有没有血缘,都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她偏偏是陈家的女儿,所以她一直拖着,不忍告诉他实情。

“我是你的仇人之女!”

她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

别管她,走罢。

天高海阔,走到哪里都好。

李仲虔抬起头,两道平静的目光和瑶英的对上。

雷声轰响,楼阁在大火中哀鸣,隔着厮杀的禁军,狂舞的火舌,密集的箭雨,两人无声凝望。

下一瞬,李仲虔嘴角一勾,在森冷的箭雨中朝瑶英咧嘴而笑,抬起长刀,把两个偷偷靠近的禁军斩落马背,一声轻斥,夹紧马腹,长刀在手,一往无前。

傻子,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世了。

她是陈家之女又怎样?

他不在乎。

妹妹是他养大的,他们相濡以沫,她永远是他李仲虔的妹妹。

“李德,你敢动明月奴一根头发,我李仲虔要把你碎尸万段!”

他朝她奔来,迎着刀枪剑雨,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人马撞向宫门,轰响声地动山摇。

瑶英潸然泪下。

李德目露诧异之色,转身走下鼓楼:“回佛堂。”

禁军抓住瑶英的手臂,拖她下了鼓楼。

李仲虔凤眸怒张,一马当先,冲开禁军,撞开宫门,离宫外的几支人马纷纷掉头,从这个入口涌入。

禁军护着李德撤回佛堂,孙将军赶来报信:“圣上,宫门失守了,请圣上移驾,末将留下瓮中捉鳖!”

李德挥挥手,立在廊前,遥望火光窜起的方向。

瑶英被禁军捆了双手,坐在佛像下。

孙将军急得满头是汗,小声问:“圣上在等什么?”

李德回头,眉头轻皱:“西军,谢家军,王庭中军……”

他刻意派人放出假消息,这几拨人马竟然一个都没出现,只有被困在坊中的李仲虔赶来了。

一道念头掠过脑海,李德叫来皇城的禁卫。

“回禀圣上,城中一切如常,西军将领、谢家旧将并无异动,高昌那边也没有紧急军报送回,王庭和我们相安无事,只发了几道国书,找礼部讨要文昭公主的答婚书。”

李德不可置信地回头,扫一眼瑶英。

瑶英眼帘抬起:“让圣上失望了,今晚西军不会来,王庭中军更不会来。”

李德没有放松警惕,命孙将军再派人去查探。

“你为什么不动用西军?”他问。

瑶英眸光清亮:“西军的职责是守卫疆土,西域光复不久,和朝中还有很深的隔阂,把他们牵扯进宫闱之乱,以后隔阂只会越来越深,冰冻三尺,无法化解,朝廷不能信任西军,西军不能信任朝廷,互相猜忌,怎么共襄盛世?王庭中军出现在长安,稍有不慎,两国会起烽火。”

李德神色微微触动。

这些问题他都考虑到了。

他走回前殿,看着瑶英,仿佛端坐于朝堂,眸中精光内蕴,“你能想到这里,还能管束住他们,让他们谨守本分,倒是真为大局着想,可惜李仲虔没有你这份豁达。”

瑶英冷笑:“若非你步步紧逼,我阿兄怎么会孤注一掷,回京刺杀你?世子,太子,皇帝,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今天的局面,都是你因一己之私造成的!”

“一己之私?”李德微笑,“李瑶英,没有李仲虔,朕也不能让你继续执掌西军。”

他坐在瑶英面前,语气变得温和,“当年朕接掌魏军,李家还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不过是趁着乱世壮大势力罢了,后来魏军攻城略地,名声越来打越大,前来投奔的世家和小势力越来越多,朕还想做一个割据一方的诸侯,朕的兵马不答应,他们跟着朕出生入死,眼看别人跟着主公飞黄腾达,怎么甘心居于人后?”

“李瑶英,你小看了别人的野心,西军现在为你马首是瞻,他日,他们想要挥师南下,正好打着你的名头和世家合作,你再顾大局,也没办法遏制人的欲望!”

“二十多年前,末帝逃往江南,朕接到诏令,打算带兵勤王,部下和族人极力劝阻朕,那时,朕便清楚,朕必须走上争霸之路,否则就会被部下取而代之。”

既然已经加入逐鹿之局,就没了退路。

置身动荡洪流之中,尊贵如他也身不由己,正如当年得知唐盈母子的死讯时,面对魏军的惨败,他必须联姻世家。

李瑶英也会被部下裹挟逼迫着做出抉择,权势之下,没有例外。

“你不过是世家豪族手中的一枚棋子,他们利用你凝聚人心,等羽翼丰满,再利用你对抗朝廷。”李德和瑶英对视,“你是个祸患,西军不能由一人执掌,西域地广人稀,依靠当地世家豪族,分而治之,才能保证西域不再出大的动乱。”

瑶英一针见血地道:“西域现在需要的是安稳,是休养生息,让百姓吃饱穿暖。你所谓的办法,无非是以利益引诱世家争权,你就能高枕无忧。世家争权,对局势无益!”

“安稳?”李德讥笑,“大郎对你有觊觎之心,等他即位,你的部下肯安稳?”

他停顿下来。

“再者,你要嫁给昙摩王——王庭确实和我们有盟约,现在他们和我们相安无事,再过几年呢?你能确保王庭对西域没有吞并之心?等你嫁给昙摩王,和他生儿育女,你们的孩子拥有高贵的血统,他一声令下,西军是听他的,还是听朝廷的?”

李德掩唇咳嗽几声,“我从不相信任何人的忠心,只相信利益。”

他忽然笑了笑,“七娘,你敢保证,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入城时,你真的没有一点野心?你不想让你的孩子接掌西军和你控制的商路?你当了王庭的王后,还能公正分明?你的商道已经扩张到了波斯,欲望是不断膨胀的,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

瑶英望着李德,神色嘲讽,眸光仍旧清亮。

“圣上说得不错,我也有我的野心。人非圣贤,能真正做到没有一点私心的人举世无双,我只是个凡人。”

她抬起头,望着殿外被火光烧红的夜空。

“圣人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不敢称兼济,落魄的时候,我满心想着的是怎么和阿兄活下去,摆脱掣肘、能够自保后,看到相同处境的人,我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拉他们一把。”

“西域纷乱已久,战乱不断,控制商路,把所有部落纳入其中,不是为了不停扩张下去,而是让他们利益与共,有了顾虑,以后谁挑起战事,不必西军出兵,战火就能平息。当然,这也是我为自己备下的一条后路,狡兔三窟,我在圣上的打压下长大,习惯未雨绸缪。”

瑶英唇角勾起,“我送战死的西军将士回京,百姓的欢呼是给他们的,不是给我。不论我是朝不保夕的李七娘,还是可以统帅西军的都督,我的野心只有一个,好好活下去,既然部属信任我,那我当尽其所能,让乱世之中的百姓可以安稳度日。”

佛堂外是震天的厮杀声和燃烧声,堂内是瑶英从容不迫的说话声,语调轻柔,好似闲话家常。

李德沉默地审视着瑶英,半晌后,一笑,“可惜。”

瑶英的目光太过坦荡,他觉得她说的是真心话。

可惜,他是个皇帝,目光必须放得长远,她是李玄贞的弱点,身系各方势力,他必须为儿子扫清障碍。

脚步声凌乱,一个满身是血的禁军冲进佛堂:“圣上,李仲虔冲进来了!”

几个禁卫立即围住瑶英。

李德慢慢站起身,走出佛堂,立在阶前。

长风灌满回廊,风声飒飒,那道身着银甲的高大身影果然带着随从杀入庭中,禁军弯弓放箭,他戴了头盔躲避弓箭,闪躲腾挪,一刀挥出,禁军倒下一大片。

禁军不慌不忙,排成队列,继续射箭,其他人轮番飞扑上前,一击不中,凌空翻转,另一拨人出掌补上,消耗李仲虔的体力。他渐渐力竭,气喘吁吁,禁卫军见状,换上长.枪阵,枪.林罩下,李仲虔力不从心,染血的长袍被挑开,一支长.枪插入他的腹部,鲜血迸出。

他咬牙拔出长.枪,继续搏杀,顶开层层围上来的禁军,一步一步,踏着血路走上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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