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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生义放牛草的动作一停,他垂下眼,看向自己的鞋子。

鞋边掉下一坨牛粪,离他的鞋子只有一厘米远,虽然没沾上,但仅仅这个程度,也够侮辱人的。

张富来还在里面趾高气扬,“看什么看,你还嫌弃啊,你比牛粪臭多了!牛粪是好东西,是农民兄弟的帮手,大家都抢着要,再看你,浑身酸臭,长个小白脸的模样,除了脸白,哪儿哪儿都是黑的,大家都躲着你。”

韩生义抿着唇,继续装作没听见。

青竹村是个好地方,虽说各种条件都不太好,但在外面人人喊打的黑五类和坏分子们,在这里可以勉强活成个人样。只是,每个地方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比这番话更难听的,韩生义在这里也听过。

他不想起冲突,所以什么都没说,但看在张富来眼里,他的沉默,就是他的怯懦。

张富来更加得意,说话也越来越没有把门,“我说的没错吧,连楚酒酒都躲着你,她可是坏分子的女儿,一出生就是个小坏分子,连她都看不起你,不要你,真不明白你活着有什么用。以前你俩混在一块,我觉得还挺配的,蛇鼠一窝嘛,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这样,啧啧啧,现在人家不理你了,你到底是有多讨人嫌啊。”

韩生义站在饲料槽边上,饲料槽里满满的都是青草,而槽边上,靠立着两把镰刀。

韩生义的目光就落在这两把镰刀上,里面的人还在喋喋不休,仿佛用语言打压韩生义,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即使他在村里人人嫌弃,即使他是个混不吝,可他批评了韩生义,指出了韩生义的错误,那他就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

突然,一个愤怒又稚嫩的声音插进来,打断了张富来洋洋得意的演讲,也打破了张富来的头。

“别把形容你自己的词用到别人身上,除了你,没人配得上!”

随着这句话出现的,还有一个尖尖的东西飞过,咣的一下,砸在了张富来脑门上,他痛的跳起来,又一脚踩在了牛粪上,还是最新鲜的牛粪,整只脚都陷了进去。

张富来一边捂着头,一边大叫着往外冲,跑到牛棚外面,发现楚酒酒正愤怒的看着自己,她拎着一个鱼篓,明明还是个小矮子,身上的气势竟然看起来比大人都强。

脑壳嗡嗡的,手上黏糊糊,不用看,都知道是流血了,张富来又惊又怒,却不知道她是用什么砸的自己,扭过头,看向牛棚里面,张富来鼻子差点气歪。

牛棚里躺着一个相当于半个巴掌大的锥子螺,螺尖跟锥子一样锋利,不用问,刚刚就是这东西打向了自己的脑门。张富来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锥子螺,这怕是锥子螺的祖宗吧!

第一次见面,楚酒酒拿石子砸他,现在,楚酒酒拿锥子螺砸他,下一回,是不是就该用菜刀了?

张富来气急败坏的喊:“你有病啊!”

楚酒酒冷笑一声,“我没病,我是在给你治病,脑子有问题,就该砸一砸,看看能不能把坏掉的脑子砸好,别人大脑是满的,你的大脑是中空的,用放大镜都看不清你的脑子长什么样。以后少说话,也少动弹,要是哪一天,它掉到你的鼻子里,你再打一个喷嚏,那你以后不就没有脑子了吗?”

张富来:“你放屁!我、我……”

他也想像楚酒酒这样长篇大论,可他连怎么反驳都不知道,甚至,他连楚酒酒说的这些话,都需要等一会儿才能理解清楚。

可楚酒酒不会给他理解的时间,她捂住自己的嘴,作出一个惊讶又抱歉的表情,用特别欠揍的语气说道:“哎呀,不好意思,我忘记了,有脑子没脑子,对你来说其实都是没区别的,毕竟你从来不用脑子呀。唉,等过几十年,我们的脑子都用旧了,只有你的,还是全新的,一定能震惊全世界呢!”

张富来:“……”

他要被气死了。

韩生义好像还没看到过楚酒酒如此嚣张又可爱的一面,他垂下眼睛,抑制住了想笑的冲动,再抬眼,却发现张富来想要动手。

他不是他妈,被气个半死都不知道怎么反击,说不过,那就打啊,他一个半大小子,难道还怕手无缚鸡之力的楚酒酒吗?

张富来打架不管不顾,他挥起铁锨,就要拍在楚酒酒身上,楚酒酒见状,当然要躲,只是在她躲之前,已经有一只手拉住了她,把她挡在了身后。

张富来一下没打中,还想打第二下,只是挥起一半,就被韩生义紧紧的握住,他盯着张富来的眼睛,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张富来:“你给老子让开,我要打死她!”

韩生义想把铁锨夺过来,他后面的楚酒酒听见这话,却一把推开了他。

站在张富来面前,楚酒酒比刚才还嚣张,“行,你来,你打死我,我已经把你爸妈送到农场去了,不介意再送一个你。啊对,你爸妈犯的买卖人口罪,最多关几年,你犯的是故意杀人罪,没法关农场,只能直接枪毙。”

楚酒酒知道张富来不敢,他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只会在嘴上放狠话,听到她这么说,张富来已经开始犯怂了,只是面子上下不来,韩生义看见他的表情,一把抢过铁锨,然后扔在了地上。

张富来没了武器,踯躅片刻,对楚酒酒扔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然后,他就逃之夭夭了。

韩生义和楚酒酒一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他离开了晒谷场,楚酒酒才扭过头,看向牛棚。

她在看自己今天摸到的大锥子螺,本来想拿回去给楚绍看的,现在好了,看不了了。

楚酒酒暗自觉得可惜,突然,一个温润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你不该激他。”

楚酒酒抬头,和韩生义对视一眼之后,她挪开了目光。

其实现在回想,她也有点后悔,张富来不是人贩子、也不是张婆子,对她没有多少威胁,只是听见他说的那番话,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而情绪激动起来以后,她就不怎么能克制自己了。

仔细想想,她这点和楚绍挺像的,大概是家族遗传吧。

知道错了,楚酒酒却不想在韩生义面前认错,只小声的说了一句:“你管不着。”

韩生义看着她的后脑勺,抿了抿唇,“有句话我以前说的不对。”

听到不对两个字的时候,楚酒酒耳朵动了动,她还以为韩生义要跟她道歉,把脑袋转回来,她板着脸问:“哪句话说的不对?”

扯了扯嘴角,韩生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他说话不疾不徐的,让人听了很舒服,忍不住想多听一会儿。

“我以前说,村里人是因为你和楚绍在张家能活下去,所以才不让你们离开张家,我那时候,认为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后来我想了想,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村里人没错。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什么东西,都不如人本身重要。”

发现不是自己期待中的道歉,楚酒酒有些失望,听完他的话,她思考了一会儿,对韩生义说道:“我听不懂。”

韩生义:“……”

什么对了错了的,楚酒酒是真的听不懂,她只能听懂浅层的话,稍微深奥一点,她就迷糊了,需要琢磨好久,才能明白里面的深意。

韩生义默了默,换了一个通俗易懂的说法:“以后不要再让自己受伤。”

楚酒酒拧着的眉头松开,这样她就明白了,韩生义是看她刚才太偏激,怕她伤着自己,楚酒酒哼了一声,又把头扭到一边去,再次小声道:“你管不着。”

气氛变得安静,楚酒酒不想再待下去了,她把右手拎着的鱼篓放到韩生义身边,重新回到冷战状态的她,硬邦邦的说道,“你替我打草,这是给你的报酬,咱俩两清了,谁也不欠谁。”

鱼篓里的鱼还在半死不活的吐着泡泡,望着鱼篓,韩生义刚刚浮上脸颊的笑容,又消失了大半,他觉得喉咙有点涩,这好像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是他要楚酒酒别再找他的,是他要楚酒酒跟他两清的,现在如他的意了,他却感觉不到任何变化。

还是跟以前一样烦躁,甚至比以前更烦躁。

略微抬起眼皮,韩生义看向楚酒酒的左手,他早就看见了,楚酒酒左手上包着一块碎布,正好把她的拇指缠了起来,布上没有血,看来伤口已经凝固了。小孩子的伤好得快,可能有个三四天,楚酒酒的手就好了。

韩生义半蹲下去,拎起湿漉漉的鱼篓,他重新笑了一下,点头道:“好,这些鱼太多了,在你手恢复以前,我都帮你打。”

楚酒酒心里记挂着项链的事,听见韩生义这么说,她也没跟他计较,胡乱一点头,然后就转身离开了。韩生义则在牛棚前面站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的迈开步子。

——

楚酒酒把鱼都送给韩生义了,忘了给自己家留两条,她从菜地里揪了几根豆角,配上路边找到的野葱和野姜,做了一道爽口的清炒豆角,葱姜炝锅后的香味经久不散,楚酒酒炒了好久,直到确定豆角真的熟了,她才把菜端出来。

之后,她又把三婶送的两个鸡蛋打到碗里,撒上盐,放进蒸笼里,做成了一碗鸡蛋羹。散养的母鸡下出来的蛋跟养鸡场就是不一样,鸡蛋黄特别大,而且颜色是深橙色,看着跟小太阳似的,口感也特别好。蒸鸡蛋羹的时候,楚酒酒还把之前吃剩的窝头放进去,一起加热了一会儿。

饭桌的漆今早终于干了,楚酒酒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她飞快的跑到立柜边上,把一个装满水的竹筒、还有菜罩拿下来,将饭菜都罩好以后,楚酒酒就坐在长凳上,守着那个竹筒。

终于,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楚绍下工回来了,他刚把镰刀放到篱笆墙边上,一个不明物体就从屋子里窜了出来。

楚酒酒飞奔到他面前,一边围着他转圈圈,一边期待的望着他,“爷爷,今天太阳这么大,你一定又晒伤了吧?快快快,让我看一看!”

楚绍:“……”

不肖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