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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院中住的原来是个疯女人。

那仆妇见她又犯病,连忙老母鸡似的赶上来:“哎哟,快走吧,留神再摔了您!快别看了,小库房有什么好看的?早就被那些杀千刀的狗崽子搬空了,里面除了一窝耗子什么都没有。”

疯女人也不知听懂没听懂,仍是呆呆地盯着那放杂物的屋子笑,被仆妇半拉半拽地扯进了屋里。等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那“养耗子”的小库房里居然真的发出一声动静。周翡从窗户里钻了进来,手里拎着个纸包,递给站在门口的吴楚楚,见她正紧张地扒着门缝往外望,便问道:“你看什么呢?”

吴楚楚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道:“吓死我了,刚才还以为被主人发现了。”

周翡闻言立刻往外看了一眼,手掌按在腰间的刀上,警惕道:“这院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头天晚上她们俩混进来的时候,府衙内正好空虚,但周翡觉得,府衙重地,不可能老空虚,等那帮黑衣人反应过来,很快能把这地方围成个铁桶,因此周翡在吴楚楚这个正经官小姐的指点下,找到了地方官那帮妻妾住的地方——毕竟士大夫不是江湖草莽,贪狼和禄存不大可能放肆到大人后院来。

不料小小一个华容县的县官,家中竟然富贵逼人,内外宅院俨然,往来仆从甚众,周翡差点被晃瞎一双穷酸的狗眼。她从小听长辈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之类,向来是左耳听右耳冒,颇不以为然,如今才算知道,闹了半天她从没见识过什么叫“富贵”。这后院中人多规矩大,两人不敢打草惊蛇,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天,才找到了最偏的一处院落,在一处空房子里暂避。

“应该是我草木皆兵了。”吴楚楚说道,她打开油纸包,见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几块肉丁烧饼,比这里的正牌主人的残羹冷炙好了不知多少倍,便叹了口气道,“我看这院的主人应当是个不受宠的姬妾,已经疯了,想必是生育过儿女,这才一直关在府里养着,也就是保她不死罢了。”

周翡不知从哪里拖出两个沾满了灰尘的小墩子,推给吴楚楚一个,两人一起坐了下来,风卷残云似的便吃完了一个纸包的肉馅烧饼。烧饼吃太快要掉渣,一不留神将小库房中的耗子一家招出来了,此地的耗子不知整天去哪儿偷吃,一个个油光水滑,也不怕人,窸窸窣窣地便到了近前,把吴楚楚吓得一哆嗦。

周翡伸出脚尖,轻轻挑起耗子的肚子,将领头的大耗子凌空踢了出去,大耗子“啪”一下拍在墙上晕过去了。其他小耗子见状,“好汉”不吃眼前亏,争先恐后地撤回了自己的老窝。

周翡好奇道:“你不怕死人,怕耗子?”

吴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的境遇,无端鼻头一酸,眼圈红了。她觉得哭哭啼啼的叫人看了未免心里别扭,便拼命忍回去了,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只好试着找周翡搭话。

周翡其实不太主动,遇到活泼的人,她就会相对活泼一点,遇到沉默寡言的,她也会跟着沉默寡言。这会儿她心事重重,眉间几乎能看见一道浅浅的阴影,吴楚楚怀疑自己如果不主动跟她搭话,她能这么皱着眉面壁一整天。

“那个……阿翡。”

周翡回过神来,转向吴楚楚,见那女孩面露紧张,好像生怕自己叫得唐突她不应一样,便“嗯”了一声。

吴楚楚想了半天,想不出跟周翡能聊些什么,只好就事论事地问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先躲几天,”周翡道,“北斗今天灭这个满门,明天灭那个满门,应该忙得很,不大可能总在这里待着,我们躲过这一阵子就行。等他们走了我们就奔南边,放心吧,越往南越安全。”

吴楚楚点点头,又问道:“四十八寨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翡没听出她想引着自己多说几句话,只道她是没了母亲和弟弟,一个孤女心里没底,便道:“四十八寨其实是四十八个门派,你要是怕生,可以先住我那儿,我不在的时候还可以跟我妹妹一起。”

吴楚楚好不容易抓到个话头,忙问道:“你还有妹妹?肯定是很美很厉害的!”

李妍的形象在周翡心里一闪而过,她顺口说道:“长得一般吧,也不厉害,是个二百五。”

吴楚楚:“……”

真是没法好好聊下去了!

吴楚楚自己尴尬了好一会儿,结果一看周翡十分无辜的表情,尴尬之余,又觉得有点好笑。她这一笑,周翡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让人没法接,就想往回找补,然而她也不知道要聊什么好,只好干巴巴地没话找话道:“你脖子上挂的是长命锁吗?”

一般只有小孩才戴长命锁,据说是可以戴到成年,但是少年长到十一二岁,多半就自以为是个大人,开始嫌这玩意儿幼稚了,很少看见吴楚楚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戴这东西。吴楚楚闻言,低头摸了摸颈上的项圈,神色黯淡了下去:“我爹给我戴上的,我小时候,他找人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命薄,须得有东西压一压,这个要出阁的时候才能取下。”

周翡道:“我们大当家说你爹是个英雄。”

吴楚楚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爹吗?”

周翡摇摇头,说道:“我头一次下山。”

“嗯,”吴楚楚非常理解地点点头,又道,“你要是早个三五年下山,就不觉得我爹是英雄了,那时候他们都叫他‘叛党贰臣’。当年北朝皇帝篡位夺了权,十二臣送旧皇族南下,朝中没走的,也有气节使然,不愿侍奉二主的,那些人早年间被北帝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剩下的不是逃亡到别处,就是被迫变了节,我爹就是当年‘变节’之人,北朝皇帝封他做了‘忠武将军’,‘忠武’二字一度成了个笑话,任是谁提起,都要啐上一口。”

周翡听李瑾容提起“忠武将军”,却没想到这是大当家的老对头北朝皇帝封的,不由得呆住了。

“不怕你笑话,其实直到前年,我都以为他是这样的人。”吴楚楚说道,“谁知有一天,他突然匆匆回来,将我们母子三人送走,就是终南隐居的那个地方——那里穷乡僻壤,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记得娘整日里抹泪。很久以后,才听人说,当年送幼帝南下的时候,他们一起商量过,要留下一人,在朝中做内应,背这个千古骂名。他们那些年内外并肩,拼命给南朝留下回旋余地,这才建了南朝。可是几次三番,做得再天衣无缝,曹仲昆也要怀疑。三年前那次装病,是为了设局绞杀多方江湖势力,也是为了试探他。

“我爹知道自己这回就算勉强过关,帝王也已经起疑,忠心不贰的尚且难过猜忌关,何况他本就有二心,便写了封信给我娘,只说‘唾面自干二十年,到此有终’,然后他临阵倒戈,与甘棠先生里应外合,连下三城,杀廉贞星。他也……算是殉了国。”

周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奇异的是,她并没有产生什么“这是一条英雄好汉”的感慨,反而从吴费将军给夫人的信里听出了一股天大的委屈,少年人往往能忍得了痛,忍得了苦,却忍不了辱。她随着吴楚楚的话想了一想,只觉得稍稍代入一点,就愤懑难平,恨不能玉石俱焚地一死才能昭雪。

“二十年。”周翡轻声道。

吴楚楚“嗯”了一声——对两个还不知道二十岁是个什么光景的姑娘来说,二十年听起来,差不多有一生一世那么长了。

吴楚楚道:“我爹说,当年程婴与公孙杵臼一舍儿、一舍命,世人都当程婴是卖友求荣,苟且偷生,而他虽也受千夫所指,好歹未曾连累妻儿,比之先人境遇,已经不知强了多少,因此心满意足,不敢郁愤。”

周翡摇头道:“这道理我不是很明白。”

一个人要忍辱负重到何等地步,才能唾面自干、自我解嘲呢?

周翡这时说不明白,可她万万没想到,这话说完才不过两日光景,她就不得不明白了。沈天枢与仇天玑如她所料,确实不可能在华容逗留太久,这几天之内,北斗将华容县城搜了个底朝天,连只耗子也没抓出来。周翡知道,只要拖到两个北斗带着他们的狗离开,她就算赢了,这道理沈天枢和仇天玑当然也明白,因此他们出了个损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