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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纪云沉的脸没那么大,只听他口中说道:“看在李老寨主的面子上。”

周翡:“……”

她好悬才把准备在嘴边的“算哪根葱”给咽回去,噎得好不胃疼。

谢允在她身后低声道:“阿翡,要是我没猜错,此人是殷闻岚之后。”

周翡愕然道:“……山川剑?”

“山川剑”就是“双刀一剑”中的那一剑。剑乃君子,自古十个练武的,起码得有六七个使剑,但凡能靠剑闯出名头的,大抵都不是一般人。山川剑殷闻岚与枯荣手他们那些少年成名的不同,他是正经八百出身名门,一辈子稳扎稳打,最后大器晚成,中年之后方才自成一代宗师。

殷氏曾经兴盛一时,举世无出其右者。他武功奇高,为人又大方,德高望重。

江湖中已有数百年没出过号令群雄的盟主,而山川剑在世的时候,却真能一呼百应,虽无名号,却隐隐是群龙之首。

可惜,殷氏地处中原,不像四十八寨那样偏安一隅,有山川做屏障。南北对峙时,殷氏首当其冲,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当年北斗七星齐聚殷家庄里,逼迫殷闻岚投向北朝。堂堂山川剑,连正统大昭赵氏都没有依附过,怎么肯晚节不保投靠伪朝?殷闻岚自然不肯,只是他当时年纪大了,倒也没什么闹事的心,一时生出归隐的念想。

可惜,树大必招风,殷闻岚一再避让,终究没能躲开险恶的世风。

殷闻岚怎么死的,至今仍然众说纷纭。到了周翡他们这一代人,只大概知道殷闻岚暴毙而亡,此后殷家庄分崩离析,像无数湮没在尘埃中的门派一样,断了传承。

周翡的目光缓缓落在她刀下的小白脸身上:“他,是山川剑的后人?”

她的神色实在太惊诧,不知怎么刺激了殷沛,那小白脸蓦地一咬牙,竟向她刀刃上撞去。周翡忙缩手撤刀,用脚尖将殷沛踩了回去,暴躁道:“你都长成这样了,还怕别人说?真这么要脸早干吗去了?”

不知是她下脚太重,还是殷沛气性太大,听了这句话,殷沛当场怔了片刻,之后竟面如金纸,活活呕出一口血来。

纪云沉神色微微一动,面露不忍,叹道:“其实他……”

谢允见他又有一山高的苦衷要诉,忙打断他道:“纪大侠,别其实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

他还没说完,客栈楼上突然有人说道:“三公子,您在这儿啊?吓死属下了,以为您又丢了。”

那白先生找来了!

谢允脚底下好似抹了十八层纯猪油,“噌”一下钻到周翡身后,连声道:“英雄救命,快快帮我拦住他。”

周翡:“……”

谢允比她高了半头,跟她对视了半晌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塌肩缩脖弯下腿,施展出缩头大法,硬是把自己塞进周翡一点也不伟岸的背影里。他眼珠一转,嘴里还嘀咕道:“你恐怕打不过这老流氓,得智取……嘶,跟他说几句话,拖一会儿,容我想想。”

周翡彻底拜服在端王爷这张刀枪不入的脸皮下,她先是一抬脚,将殷沛踢到了花掌柜那边,口中却叫道:“白先生小心。”

白先生一愣,没明白周翡让他小心什么,听她出口示警,还以为身后有敌人,连忙四下查看。这一分神可不要紧,只听“呼”一声风响,待他回过头来,正见一床被子劈头盖脸地冲他扑过来。

客栈后院中晒了几床换下来的被褥床幔,周翡眼明手快地挑了个最厚的,一把掀起来,自下而上蒙向白先生的脸。白先生也看不清被子后面有什么,忙提剑便劈。谁知周翡就在被子后面,那被子带着她的劲力,白先生刚一动刀,她就猛一掌将其推了出去,两厢力道撞在一起,棉被顷刻间粉身碎骨,大团的棉絮炸了个“千树万树梨花开”,飞得漫天都是。白先生当即被迷了眼,就这么一刹那间,棉絮中伸出一把刀,闪电似的绞开白先生的掌中剑,猝不及防地架在他脖子上。

白先生多少年没吃过这种闷亏了,一时大意,居然被一个小丫头暗算了——还是个他一直以为忠厚直爽没心眼的小丫头!

周翡低声道:“对不住。”

白先生被她一刀架在脖子上,浑身僵直,胃里往上泛酸水,然而还不等他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周翡便三下五除二地封住了他的穴道,随后似乎十分羞愧地冲他一抱拳,说道:“我都说让您小心了。”

白先生:“……”

整天跟他们家三爷混在一起的,怎么可能近墨者不黑!

谢允大笑道:“好,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

纪云沉这次终于长了一回眼力见儿,挥手道:“青龙主未必是自己来的,你们骑马出行太危险,请先跟我来。”

周翡犹豫了一下,谢允却冲她招招手:“跟他走吧。”

周翡一扬眉,还没说话,谢允却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低声说道:“我再教你一个道理,有些人可能看起来不对你的脾气,讨人嫌得很,但一代名侠,任凭自己混成这副半人不鬼的模样,至少说明他人品还不错。”

周翡虽然不相信纪云沉,却比较相信谢允,当下提步跟了上去,并且举一反三地刺了他一句:“这么说,端王殿下任凭自己混成这副江湖骗子的德行,也是因为你人品还不错?”

谢允好像一点也没听出她的嘲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承了这句“夸”,赞叹道:“聪明,慧眼如炬!”

周翡一时无言以对。

这样一来,花掌柜、吴楚楚,还有那重新被制住的小白脸殷沛,都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来了。

纪云沉将他们领到了后院的酒窖下面,掀开一口大缸,下面竟然有个通道,看起来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纪云沉随意摸出一个火折子,率先潜了下去。

殷沛人在花掌柜手里,无暇闹妖,嘴却还不肯闲着,见状笑道:“堂堂北刀,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客栈里给人做厨子,做厨子都惶惶不可终日,硬是要给自己挖一条地道。好好的不肯做人,竟愿意做耗子,奇怪。”

花掌柜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呢,好好的不肯做人,竟愿意去做狗,奇不奇怪?”

殷沛气息一滞。

那花掌柜却在神色缓和了片刻后,缓缓地开口解释道:“这密道是我留下的,不关纪老弟的事。”

周翡和谢允都没问,只有吴楚楚不太懂这些规矩,奇道:“您留下这一条密道做什么?”

花掌柜也没跟她计较,一笑起来又是一团和气,说道:“姑娘,我们这些人,有朝一日隐姓埋名,多半都是躲避江湖仇杀,没别的缘由啦。”

这时,走在前面的纪云沉忽然将密道两侧的小油灯点了起来,黑黢黢的密道里瞬间有了光亮,将人影拖得长长的,在细弱的光里摇摇晃晃。吴楚楚吓了一跳,隐约闻到了一股潮湿腐败的味道,似乎是地下久无人来的密道里生出了不请自来的苔藓。

纪云沉的后背有一点佝偻,每天迎来送往、切肉炒菜,久而久之,弯下去的腰就凝固在那儿,不怎么能直回来了。

周翡听着花掌柜和吴楚楚说话,心里却另有想法。她见识了花掌柜断腕的果断狠辣与能屈能伸,不太相信他会是那种为了躲避仇杀委屈自己钻地道的人,还是觉得他在给纪云沉扯遮羞布,她问道:“这条路是通往哪儿的?”

花掌柜回道:“一直通往衡山脚下。”

周翡“啊”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问道:“直接挖到衡山脚下,衡山派没意见吗?”

早年间各大门派都是依山傍水而立,因此名山中多修行客。有道是“泰山掌,华山剑,衡山路缥缈,峨眉美人刺”,这样算来,衡山应该也是个很有名的大门派。周翡本是随口问的,谁知她一句话出口,周遭静了静。

周翡十分敏感地道:“怎么?”

谢允低声回道:“你可能不知道,上次南北在这一片交战……大概是六七年前吧,打得天昏地暗,衡山派一直颇受老百姓敬重,好多弟子都是山下人家的,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是一旦插手,就免不了引火烧身。”

花掌柜接道:“不错,那一战从掌门到几个辈分高的老人都折在了里头,零星剩下几个小辈,哪里撑得起这么一个烂摊子?有家的弟子各自回家了,剩下走不了的,跟着新掌门离开了。听说那新掌门是老掌门的关门小弟子,走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十六七……唉,人不知去哪儿了。”

周翡一愣,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从花掌柜那张被肥肉挤得变形的脸上扫过,又落到殷沛身上,心里一时有点茫然。

二十年前,最顶尖的高手们,而今都已经音尘难寻——南刀身死,北刀归隐关外,留下个武功全废的传人,在小客栈里当厨子;山川剑殷氏血脉断绝,满院萧条,就剩下一个歪瓜裂枣传承血脉;枯荣手一个疯了,另一个也销声匿迹了十年之久;至于蓬莱东海的“散仙”,此人好似从未曾入过世,究竟有没有这么个人,至今都不好说。

而那些好像能翻云覆雨的名门大派,也都先后分崩离析,活人死人山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四处兴风作浪,霍家堡如今已经树倒猢狲散,四大道观各自龟缩,自扫门前雪,少林远避世外,有念不完的阿弥陀,五岳人丁凋零,连个叫得出名号的掌门都没有……当年,哪个拿出来不是风风光光?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走了、散了,老死异乡。

中原武林的天上似乎笼了一层说不出的荫翳,所有星辰微弱暗淡,死气沉沉,在乱世中同人一起自危自怜。反而剩下几个北斗,威风得很,令人闻风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