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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衡山已经人走山空,徒留布满尘灰的地下暗道。而他们这些无意中闯入其中的后辈在里头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结。周翡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触碰到了那种强烈的悲伤,来自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行脚帮的搅屎棍们转眼走了个干净,这一场舞刀弄枪的热闹也便结束了。霓裳夫人紧了紧身上的大红披肩,招呼众人进屋。她笑盈盈地对周翡说了一句:“李大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有你这样的传人,也能有所欣慰了。”

周翡闻言,心里不喜反惊,将“泉下有知”在心里过了一遍,心虚地想道:他老人家今天晚上不会托梦揍我吧?

羽衣班都是小姑娘,李妍又是绝顶的自来熟,很快地跟人家打成一片,不知跑哪儿去了。周翡找了一圈没找着,只好情绪不高地回屋坐了一会儿。她这一场架打得看似轻松写意,实际简直堪称机关算尽。

三天了,周翡基本没合眼,将那天晚上谢允给她讲的断雁十三刀翻来覆去地琢磨——第一天,她在思考断雁刀可能会有的破绽。第二天,她又满心焦虑地推翻了自己头一天的所有想法,不甘不愿地承认了谢允说得对,她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险,于是大气一松,决定放弃。存了放弃的念头后,周翡心无旁骛地练了一天自己的刀。

可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周翡装了一脑子破雪刀入睡的结果,就是半夜三更又梦见了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他在那片大雪里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演练破雪刀——“只教一遍”敢情是句酝酿气氛的台词!

白衣白雪,他一招一式拖得极长、极慢,手中的长刀像是一篇漫长的禅,冥冥之中,很多不必言明的话在刀尖中喁喁细语,畅通无阻地钻进她双耳、肺腑乃至魂魄之中。

“我辈中人,无拘无束,不礼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遗臭万年无妨,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

于是第三天没等天亮,周翡就果断地出尔反尔,并且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灵感,掐断了自己闭门造车地揣度断雁刀的弱点的想法,而是从“如果我是杨瑾,我会怎样出招”开始考虑。

她这一场应对堪称“剑走偏锋”,一旦失手,之前的表演大概都会成为笑话,反而徒增尴尬。好在周翡自觉不大怕尴尬,爱行不行,大不了丢人现眼。武装了几层脸皮,她就放心大胆地上了。

直到断雁刀落在地上的前一瞬,周翡其实都不太敢相信这样也能行。她心里“高兴”的念头刚冒了个头,就被潮水似的不安与愧疚冲垮了,无数次在心里嘱咐自己:回去一定要把功夫练好。

“阿翡,阿翡!”偏偏有人不会看脸色,方才不知跑到哪儿去的李妍自己凑上来往她火气上撞,门都不敲就直接闯进来,手里拎着那方刺眼的红玛瑙小印,“这个真好看,那老头到底是进贡给谁的,也没说清楚,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就自己留着了!”

周翡听见她熟悉的聒噪,额角的青筋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一腔憋屈顿时有了倾泻之地,冷着脸进入了说好的“跟李妍算账环节”,冲她吼道:“谁让你乱跑的?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谁让你随便下山的!”

李妍十分委屈地撇撇嘴,小心翼翼地看了周翡一眼,讷讷道:“大当家准的……”

周翡想也不想道:“大当家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李妍:“……”

她震惊地望着半年不见的周翡,并被周翡这长势喜人的胆子深深震撼了,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说大……大当家……”

周翡十分没耐心地一摆手:“哪个长辈带你出来的?你在哪儿跟他们失散的?”

周翡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时候,是十分乖巧且不多嘴的,让干什么干什么,别人都安排好了,她正好偷懒,很能胜任一个跟班的角色。在师兄们面前,她会相对放松一些,偶尔也仗着他们不会跟她生气,开几句刻薄的玩笑。而在谢允面前,她就比较随便,谢允是那种可以每天混在一起玩的朋友,即使知道他是端王爷,也没能改变这种随意的态度。

吴楚楚则算是她一个难得的同龄朋友,她们俩共患过难,有种不必言明的亲近感。不过因为吴楚楚是大家闺秀出身,虽然柔弱,又自有一番风骨,这使得周翡虽然将她当朋友,但又得十分郑重其事,有些略带了几分欣赏的君子之交的意味,跟她倒不大会像和谢允一样打闹贫嘴。

这会儿面对李妍,周翡却不得不摇身一变,成了个愤怒的“家长”,训斥完,她又开始不熟练地操起心来。

一想起李妍这不靠谱的东西办出来的事,周翡就脑仁疼。她三言两语说完,皱着眉想了想,决断道:“找不着你他们得急疯了,这样吧,咱们尽量别耽搁,我这就去找霓裳夫人辞行,尽快去找他们会合。”

李妍小声道:“阿翡,不用啊。”

周翡不由分说道:“闭嘴,我说了算……等等,这是什么?”

李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香囊,冲她解释道:“这个里头有几味特殊的香料,是马叔——就是秀山堂的马叔——让我随身带着,说这样万一跟大家走散了,他们能用训练过的狗循着香味找到我,咱们寨中的晚辈出门都带着这个的——”

周翡脸上露出了一个没经掩饰的诧异表情。

“嗯,你没有吗?”李妍先是有点稀奇,随后又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说道,“唉,可能是他们都觉得你比较靠谱,不会乱跑吧。”

周翡无言以对——要不是她知道李妍从小缺心眼,简直以为她在讽刺自己。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低笑,周翡一抬头,只见谢允正站在被李妍推开的门口,见她看过来,谢允便装模作样地抬手在门框上敲了两下:“霓裳夫人请你过去一叙。”

周翡不知道霓裳夫人找她做什么,自从她知道羽衣班的班主不像看起来那么年轻之后,周翡心里就隐约有点替她外祖父自作多情,担心这又是一位开口要她叫“姥姥”的前辈。

好在霓裳夫人精明得很,暂时没有要疯的意思。

周翡被领路的女孩带着,进了小楼上羽衣班主的绣房中。

一进屋,一股沁骨的暗香就扑面而来,不是浮在香炉中的熏香,那更像是一种沉淀了多年的花香、脂粉香、香膏与多种熏香混杂在一起,在长年累月里混得不分彼此的气息。香气已经有了历史,渗到了这屋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根木头当中。

墙上斜斜挂着一把重剑,上面一格空着,看来是望春山的“故居”。

周翡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剑,便听有一人轻声道:“此剑名为‘饮沉雪’,是照着殷闻岚的旧剑打的,只是当年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听说蓬莱某位财大气粗的朋友送了他一甲一剑。我一想,人家的旷世神兵比我这把野路子不知强到哪儿去了,便没再送出去丢人现眼。谁知分别不过两年……”

周翡愣了愣,恍然明白了为什么杨瑾不分青红皂白的挑衅会激怒霓裳夫人,甚至让她不惜和难缠的行脚帮翻脸。周翡试探着问道:“夫人知道当年北刀挑战殷大侠的事吗?”

“北刀早就老死在关外了,”霓裳夫人掀开一重纱幔现了身,神色淡淡的,“除了关老,其他人不配自称‘断水缠丝’——过来吧,孩子,听他们说你姓周,莫非是周存和李瑾容的那个小孩?”

“周存”这个名字,周翡也只从谢允嘴里听到过一次,就跟李妍对“李徵”不熟悉一样,她也卡了一下壳方才想起来,忙“嗯”了一声。

“小辈人的娃都这么大了。”霓裳夫人感叹了一声,忽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微微出了会儿神,“你们四十八寨可还好吗?”

“挺好的。”周翡想了想,又问道,“夫人跟我……外祖父是朋友吗?”

霓裳夫人听了“外祖父”这个称呼,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随即又对一头雾水的周翡解释道:“没什么,我一闭上眼,就觉得李徵还是那个永远不温不火的样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见了女孩子,永远站在三步之外,毕恭毕敬地和你说话……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个大姑娘叫他‘外祖父’会是个什么场面。”

周翡有些尴尬地低头瞥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怎么接话。

好在霓裳夫人十分健谈,大部分时间周翡只需要带着耳朵。

而当这位风华绝代的羽衣班主开始回顾过往的时候,她终于不免带出了几分苍老的意味。她说起自己是怎么跟李徵偶遇,怎么和一大帮聒噪的朋友结伴而行,从北往南,那真是没完没了的故事。

先在山西府杀关中五毒,又在杏子林里大破活人死人山的阎王镇,路遇过山匪猖獗,便劫匪济贫,还碰上过末路镖局的东家强行托孤。他们一帮莽撞人轮流看管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手忙脚乱地千里护送到孩子母家,以及后来遇上山川剑,衡山比武、大醉不归……

“当时他们俩动静太大,不小心惊动了衡山的地头蛇,正好几大门派都在衡山做客,被大雪憋在山上好几天,好不容易雪停下山,谁知撞上我们。你不知道,殷大侠堂堂山川剑,见了那帮人顿时落荒而逃,敢情是这群老头子异想天开,非要重拾什么‘武林盟’的计划,逼着他当盟主。我们几个人跟着他在衡山乱窜,结果不管躲在哪儿都能被人逮住,你猜为什么?”

周翡轻声道:“衡山下面有密道。”

霓裳夫人乍听她接话,倏地一愣,好像整个人从少女的回忆中被强行拉了出来,转眼,她又成了个尴尬的年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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