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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菜早就凉了,她吃得食不知味,索性搁下筷子:“那个副经理不同意,是因为你不上道。他就一个打工的,无锡那么多酒店,他去哪不能领工资?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你还不懂吗?你跟他犟,能犟出什么结果来。”

苏暂语塞。

他哪想得到,一个酒店副经理也这么贪婪。

沈千盏看他满脸不服,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说:“有些人就是格局有限,目光短浅。所以我教你要识人、辩人,学着与不同的人打交道。”

苏暂拧开矿泉水瓶狠狠灌了一口水,郁闷道:“这不是有你在,你慢慢教,我慢慢学。”

沈千盏一顿,张了张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她语气淡淡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累极了般,低声说:“很多事情,不是靠讲道理就能解决的。”

“苏暂,以后你要自己悟了。”

苏暂原先是陷在沙发里的,闻言,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目不转睛地看向她:“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段时间,他始终有种感觉,沈千盏在准备离开他,离开千灯。

他屡次试探屡次无果,只能安慰自己,这只是庸人自扰的错觉罢了。

甚至,他都替沈千盏找好了借口。可能是她想要结婚了,如果她离开千灯是为了和季清和结婚,那是挺值得高兴的。他不止不会挽留,还会送上祝福。

可苏暂心里明白,他内心深处塌陷的一角始终在惶恐不安。

他不傻,苏澜漪的反应和沈千盏的反常,都让他嗅到了即将分道扬镳的味道。

沈千盏的这句话无疑加剧了他的恐惧,隐忧生根发芽般,从包裹住它的沃土中探出了触角。

他喉间一阵反涩,跟被泼了一盆冷水般,坐在那,掩不住的颓丧。

“就是字面意思。”沈千盏原本打算在离开无锡前,找个机会跟他通声气。不料,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接下来的几天可能都不会太平,更别说有合适的时机。

她斟酌了下用词,谨慎道:“我不年轻了,这几年为了还债,一直在工作,现在想想觉得挺没意思的。正好跟你姐有点意见分歧,就想趁这个机会去追追梦,做独立制片人。”

沈千盏看了眼苏暂,见他的表情像是还能接受,松了口气,开玩笑道:“被季总把心喂野了,想出去大干一票。”

“而且做独立制片人后,接项目全看我自己的心情和喜好。没人约束,也没有指标任务,我的时间可以自由安排,想休假就休假……”

她后面还准备了一箩筐的美好创想,比如:你季总工作忙,我要是也这么忙,这恋爱就没法谈了。总要有个人牺牲下去配合对方的时间,我正好可以让他养我。

又比如:前半生的日子过得太紧凑了,一年也就那么几天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太累了,想歇歇,最好能去陪陪老沈夫妇。

但才列了一个理由,她就说不下去了。

她不是贪图享乐的人,她想傍大款早在几年前就可以撇下千灯的摊子,自顾轻松去了,这个理由显然太假。

她也不是一个因为累就会停下来的人,她的野心,她的能力,没人比苏暂更了解。

于是,她干脆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苏暂。

苏暂回视。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头一次像蒙上了尘沙,灰暗得毫无光彩:“你已经决定了?”

沈千盏答:“是,决定了。”

苏暂:“所以你是真的在抓紧最后的时间,想教会我怎样去当一个制片人。可惜我不懂你的意思,也没珍惜,到现在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沈千盏没接话。

苏暂和她不一样,他从小被宠大,到处有人惯着捧着,没尝过一无所有的滋味。他想要的东西,比如资源、人脉,招招手就有人上赶着送给他。

他不是学不会,只是不想努力罢了。

她走后,苏澜漪会另外找人教他,他迟早能够独当一面。

苏暂又问:“《时间》是你在千灯的最后一个项目,你做完就走了,是吗?”问完,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太多余。

种种迹象都表明了沈千盏离职在即,她什么时候走又有什么紧要?反正是要离开千灯了。

但苏暂仍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他没想过沈千盏会离开,他也习惯了在她的庇护下打打杂,做个平平无奇只会散尽家财的咸鱼富二代。

他嘴唇嗫嚅了数下,磕巴了几次,终于问出口:“如果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你告诉我,我去帮你跟我姐说。你们关系这么好,可能她就是一时想岔了。她经常脑子一根弦,我帮你去骂醒她,或者你告诉我,你怎么样才能留在千灯,我去做,我都去做。”

沈千盏有些头疼地敲了敲眉心。

她闭了闭眼,半晌才睁开。

“苏暂,我爸爸失联,下落不明。”沈千盏说:“老陈意外死亡,剧务主任刚通知完他的家属,最迟明天,我还要接待他的家属,联络保险公司理赔。”

她看了眼时间,声音冷静,语气冷漠:“接下来,我要通知苏总,晚上还要和各组组长开会,统一口径。善后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需要一件件安排。”

还有一句她没说。

前有萧盛的《春江》剧组组内斗殴,后有《时间》的场务意外死亡。虽然这两件事都只是偶然,可巧合一多,就容易被有心人拿去编故事做文章。

剧组正值多事之秋,此时的千灯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稍有不慎,她怕是要晚节不保。

她选择这个时间告诉苏暂,一是为了不让他毫无准备被人利用;二是防着苏澜漪背后放冷箭,用她离职的消息离间苏暂,暗算她。

想来也是可笑,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有一日也需要这样未雨绸缪的防备。

——

屋内陷入一片诡默的寂静中。

谁也没说话。

沈千盏收起餐盒,给季清和打电话。

大约半小时前,季清和给她发过一条微信,十分简短:“到海渡和救援队汇合了,准备出海。”

铃声响了一阵,没人接。

沈千盏怀疑是船声或者浪声太大,他没听见,索性作罢。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沈千盏回头,提醒:“门没关,推进来。”

她安排了几人去做事,为了方便进出,房间门一直虚掩着,并未关实。

生活制片应声而入:“盏姐,我联系上老陈的家属了。”话落,瞧见苏暂也在,打了声招呼,继续道:“我按剧务主任给的联系方式,联系上老陈的妻子,给她定了明天七点的机票,大概十点左右就能到了。”

沈千盏皱了皱眉,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老陈家里都有谁?”

“除了陈嫂,老陈还有两个女儿,一个今年刚上高一,另一个还在小学。听他同乡的小陈说,老陈父母健在,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沈千盏沉默了几秒,问:“陈嫂听到老陈……是什么反应?”

生活制片回忆了下,说:“通知陈嫂的是剧务主任,我问她身份信息,说给她买机票的时候,她都挺冷静的。”

“什么都没问?”

“问了。”生活制片顿了顿,说:“就问过去要多久,几点能到无锡。”

沈千盏沉思了片刻,点点头:“我知道了,明天你和剧务主任辛苦点,去机场把人接过来。态度谦和些,照顾着点她的情绪。”

生活制片应了声,见她没别的事情要吩咐,冲苏暂微微颔首,先离开了。

——

下午一点。

沈千盏给苏澜漪打了个电话,告知她剧组有场务意外身亡。

苏澜漪问了问处理方案,见沈千盏都安排妥当,没再过多关心,只交代了一句:“要是家属闹起来,尽量降低负面影响。你代表公司抚慰抚慰家属,以平息事情为主要目的,如果赔偿金他们不满意,我这边可以再添十万。”

她应该是在抽烟,短暂停顿了几秒,呼出一口气,问:“还有没有别的事?”

沈千盏想了想,公事公办:“没有,事情后续我会让乔昕写成报告发到你的邮箱。”

苏澜漪没接话,她笑了声,握着电话既不说话也没挂断。

良久,一根烟抽完,她才缓缓说道:“怎么一晚的功夫,你就跟我形同陌路了。”

沈千盏无意跟她缅怀过去,更无意再提起旧情,和她争论。

她的那颗心早在那天凌晨三点,泡入冰水中,碎成了粉末。

她不说话,苏澜漪自然明白了她的态度,自嘲地笑了声,很快挂了电话。

——

晚上七点时,沈千盏又给季清和打了个电话。

今天的夜晚来得格外缓慢,光是暗下来,便花了很久很久,像是天幕之上有人拉着幕黑的帘子,迟迟舍不得往下放。

她靠在窗边,听着耳边一声声的忙音,不厌其烦地反复拨打。渐渐心慌气短时,那端“咔”声过后,季清和的声音像浸润了海水般,散发着湿漉的潮气,清澈又松冷:“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