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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像之前那样活力满满,打起鼓来精准又暴力,拳拳到肉,相反地,他这次的鼓压得很沉,节奏很拖,拽在贝斯的后头。

就像是一个不愿意回家的小孩儿,夕阳下拖着长长的、沉重的影子,脚底好像黏着泡泡糖,每一步都和地面难舍难分。

而他本人也的确陷入了这种晕眩的、充满回忆的梦中,眼睛盯着鼓面,头轻微的晃动,像在走神。

直到严霁故意弹错音,才把他从半梦半醒中拉回来。迟之阳猛地抬头,排练室的灯光把他的头发照得几近透明。

“你想到什么了?”

吃饭的时候,严霁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迟之阳闷头吃饭,不说话。南乙瞥了他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京酱肉丝,筷子头在他碗边轻轻磕了一下。

这时候迟之阳才抬起头,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长舒一口气:“没什么,就是想到我小时候的事儿了。”

秦一隅其实挺爱听人家务事儿的。他一度觉着自己上辈子可能就是村头大爷大妈,这辈子也喜欢蹲在公园里听老大爷们下棋唠嗑。

可他现在竟然没那么好奇,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为什么南乙不给他来一筷子京酱肉丝?

照周淮的说法,他不是喜欢我吗?秦一隅琢磨。

“小时候?”严霁的声音放得很温和,“想聊一聊吗?”

迟之阳左手搁在桌上,手指躁动不安地敲着桌面,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你们弹的东西莫名其妙想到小时候一些不高兴的事儿。”

他语速很快,像倒豆子一样,用最快速最简略的表述,把自己儿时的事一股脑倒了出来。

“我爸妈很早就离了,各过各的,我被判给我爸,但是他新老婆不喜欢我,所以就把我扔给我爷爷带,我妈离了之后回老家了找了个男的,听说过得挺幸福的,生了一对龙凤胎。”

迟之阳一闭眼,眼前就是父母还没离婚时,家里鸡飞狗跳的场面,那时候的他明明很小,但记忆却格外深刻。

“也是奇怪,他俩,再算上我,家里就没一天安生日子。我妈产后抑郁,照顾不了我,还有一次差点儿就把我扔校门口了,那时候我也就六岁吧,还是小乙把我带回去了。”

南乙筷子停了一下,又继续吃饭。

他还记得那天,他和妈妈陪着迟之阳站在校门口等,最初乌泱泱的一大群人逐渐散去,只剩下他们仨,当时他就猜到,迟之阳的家长不会来了。

所以他牵起迟之阳的手。

[去我家吧,我爸买了飞行棋,一起玩。]

“我爸天天喝酒,喝醉了俩人就吵架、打架,严重了还动刀子,给我吓得躲衣柜里不敢出来,离了反而好点,虽然我爷爷天天骂我,但起码不打人,他也老了,打不过我。”

说到这里,迟之阳竟然还笑了一下。

“以前我最烦回家,回哪个家啊,我都不知道,哪个家我都不想回。”迟之阳夹起一根肉丝,又放下,“刚刚听着你们弹,就突然想到放学回家那条路了。”

说完,他拿着筷子猛地指向对面的秦一隅和严霁。

“不准说好可怜你好惨好心疼之类的话,谁说我杀了谁!”

秦一隅一口气都叹了一半,愣是给憋了回去,做了个给自己的嘴拉拉链的动作,然后学着严霁的样子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阿门。

“所以你今天的鼓那么情绪化。”

严霁想起他倚在床边看蜡笔小新的样子,满眼都是羡慕,和他平时判若两人。

怪不得那么喜欢。

气氛一度走低,谁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还在写歌啊?写得怎么样了?还有三天就要live演出了,需要帮忙吗?”

迟之阳一回头,正好瞧见程澄的笑脸,心里恼火,抬头瞪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

“你!”程澄沉不住气,被一旁的Uka笑着拉住胳膊。

迟之阳直接把火连带着撒Uka身上:“赶紧带他去做个头发吧,发根都长出来了不得去补补啊,到时候上台一打光,不知道的还以为草莓布丁成了精跑出来唱歌了。”

其他三人都笑了出来,秦一隅饭都喷了出来。

“你有病吧!饭都喷我头发上了!”

“等会儿,别动。”严霁忙着帮他摘头发上的米饭,都是白花花一片,难度颇高。

“你操心你自己的头发吧!”程澄深吸一口气,端着盘子跟个孔雀似的抬高了下巴,走之前还扔下一句,“祝你们成功!”

迟之阳气笑了:“还挺有礼貌。”

“你不也是。”南乙嘴角勾着,笑了一声,“头一次见吵架互相关心对方发型的。”

迟之阳刚想反驳,发现严霁正在检查他的辫子,立刻拽回来,“喷不到这儿!”

秦一隅此时比了个举手提问的动作,一脸乖巧:“迟老师,请问你为什么要留小辫子?是为了耍酷吗?”

“就不告诉你。”

这话撂下没多久,迟之阳就后悔了,因为秦一隅会无孔不入、见缝插针、随时随地问他,简直就是唐僧转世。

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一个人这么热衷于犯贱的。

“留这个是想打鼓的时候有东西可甩是吗?”

“是因为你喜欢给别人留小辫子是吗?你喜欢钓鱼执法,我悟了!”

“难不成是因为你有编辫子的癖好?你居然喜欢女装!”

“你烦不烦啊!”迟之阳猛地起身,气得狠狠推了秦一隅一把,“好好写你的歌不行吗?”

谁知这人竟然直接装柔弱,没骨头似的往后倒,背对着都直愣愣倒到南乙怀里,跟装了GPS导航一样。

“他推我,他手劲儿真大。我可是伤员。”秦一隅扭头,冲南乙展示自己早八百年前受伤的黄金左手。

迟之阳气得牙痒痒:“我杀了你……”

“他那是长生辫。”

南乙说完,把秦一隅扶正了。

不是,我都倒他身上了,还这么正经的。秦一隅琢磨着。

南乙继续道:“小时候老生病,天天跑医院,他奶奶给他留的,不让剪,听人说可以保他平安长大。”

“从小留到现在,就这么长吗?”严霁比了比,现在他的头发只到后背。

“中途剪了一次,后来就没那么讲究了,剪头发的时候就会修。”南乙简略道。

“为什么?不是不让剪吗?”秦一隅追问。

迟之阳瞪了他一眼:“因为我奶奶死了。”

秦一隅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错了。”

迟之阳没说话,起身走了出去。

严霁也跟着一起出去,“我们去买点喝的。”

南乙点了下头,等排练室静下来,他才又轻声开口:“放心吧,他没生气。”

秦一隅盯着南乙,眨了眨眼睛。

他在安慰我。他好在意我的情绪。

“迟之阳总是装生气,是不好意思对大家说自己的过去,但他其实很喜欢被人关心。”南乙随意地拨着琴弦,替发小解释。

“看出来了。”秦一隅也是故意的,打从帮他刷墙那天起,他就知道迟之阳是个很容易把别人当朋友和队友的人。心很大,但脸皮薄,有心事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南乙低声道:“全家只有他奶奶疼他。小时候他爷爷揍他,也只有奶奶护着。不过刚上初中,奶奶就走了。他哭着剪了一直留着的辫子,把那一小截和他奶奶的骨灰一起埋了,就当是陪着她。”

秦一隅其实很怕听到别人说太沉重的往事。

他不知道该怎么给予回应,但更讨厌对方憋着,所以会用奇怪的方式让他们说出来,至少说出来会好受些。

但真的说出来了,难受的就变成了他。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他问南乙。

南乙点头,“一直到我们搬家都在一块儿。”

一直在一起。

看到迟之阳本人,秦一隅就能想象到他小时候是个什么样儿,可南乙却不是。

他有些想象不到幼年期的南乙。

也和现在一样,一副聪明样但就是不吭声?还是会活泼点儿,像普通小朋友一样。

他会和迟之阳一起,背着小书包,凑在玩具店门口的电玩机跟前看别人打游戏吗?

秦一隅发现自己对南乙的好奇心有点过于旺盛了。

大概是因为他太封闭,太无懈可击,哪怕是在其他人坦白家庭和成长经历的时候,他也不会泄露只言片语。

简直就像是个根本不需要被任何人了解、没有感情的怪物。

想到这里,秦一隅忽然灵光一闪。

“我突然想明白了。”

南乙不明所以,歪了下头:“什么?”

他滑着椅子靠近,停在南乙跟前,手臂抱着椅子背,仰着脸盯住他的眼睛。

“虽然我们排练没有很久,不过据我观察,你之前写bassline,创作动机都很技术流,是去人性化,去叙事化的,一切都是从器乐本身出发。上次你给我那首小样写的贝斯线,就明显有和吉他较劲的感觉,尽管你能听得出来那首demo在情感上的特殊含义。”

当他谈论音乐的时候,会变得很正经,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也放松下来,黑沉沉的、直勾勾盯着南乙。

“然后呢?”南乙也垂眼望着他,长的睫毛投在他眼下投射出深深浅浅的阴影。

“但你这次写的bassline就很不一样,关于梦的这条。”

“我第一遍听,就觉得有很强的叙事性,好像在写你经历的某件事,或者做过的某个梦,所以我也被带入到梦的叙事里,写出了旋律线,迟之阳也一样,他更夸张,完全被你带进去了,搞得自己委屈巴巴的。”

在漫不经心又一针见血地揭开本质后,他像个小孩一样笑了,求夸奖一样问:“是不是很有价值的一大发现?”

南乙只是佩服他对音乐的敏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