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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张老师吗?”秦一隅人精似的,摁了结束按钮立马上前握住对方的手,“您不记得我啦?我秦一隅啊,18级的,今天来找姚景老师。”

对方狐疑地打量他,似乎在回忆。

“您没带过我,但我知道您,化学教学组一把手。”马屁拍完,秦一隅又说,“没事儿您别害怕,21年高考荣誉墙上还挂着我照片儿呢。”

“是吗?”

“是啊,要不您一会儿下课了去瞅一眼?看我变没变?”

又露出那种讨人喜欢的笑了。南乙瞥了他一眼。

好巧不巧,一个小孩儿从楼梯上吭哧吭哧跑上来,一看就是迟到,慌得要命,直接撞到南乙身上。他自己书包没拉好,东西撒了一地,边捡边道歉,一抬头,正对上张老师的脸,跟见了鬼似的差点儿坐地上。

“你这是第几次迟到了?”

“老师我错了,车链子掉了我推着走过来的!”他赶紧起来。

“快进去,没有下次了!”

小孩儿一溜烟跑进教室。秦一隅也借机想溜:“那不打扰您了,您忙,我去找姚老师。”

“他八点才上班,你这么早来?”

“只有学生等老师的,哪能让老师等学生啊。”秦一隅笑着打哈哈,冲张老师一鞠躬,拉住南乙胳膊赶紧下楼。

南乙就这样被他拽着,离开教学楼,绕到背后的人工湖边,秦一隅还没有松手。他似乎是忘记了,南乙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提醒。

直到秦一隅靠上一棵大柳树,才放开他,自己蹲下来。他看了眼手机,叹了口气:“这人上班怎么这么不积极……先等等吧。”

湖畔有块大石头,秦一隅走过去坐下,检查方才的采样效果,并随手开始编辑处理。

耳边是重复又重复的铃声,眼前是粼粼波光的湖水。晨雾浮动,南乙站在这儿,记忆像湖水一样被风推过来,和水汽一起,蒙上他的脸。

那是初二上学期的某个清晨,天气和今天一样好,只是他过得很糟。

早自习结束,他独自去食堂买面包,回来后,同桌面露难色,吞吞吐吐,他心里便产生了一些坏预感。

“怎么了?”

同桌不敢说话,后座古道热肠的女同学忍不住开口:“刚刚几个高年级的进来跑到你座位上,把你抽屉里的教辅习题册全拿走了!”

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没人敢阻止,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南乙也只是“哦”了一声,放下面包去找。

出了教室门,沿着走廊快步走到楼梯口,他在转角的角落捡到一本,其中几页被撕掉,很随意地扔在地上,上面还印着脏的脚印。

接着是二楼的洗手间、一楼楼梯口的垃圾桶旁、花园小路……残缺的书本和习题册串联起一条完整的凌辱之路。而终点,就是这片湖。

他故地重游,其实并不想拾起这么沉重的记忆。

不过实事求是的讲,这片湖所留下的,并不是其中最糟糕的一个,甚至因为当初的预期太低,事后发生的事反倒让他庆幸,还为他灰暗的中学生活增添了一丝被善待的温暖。

那时的他笃信习题册一定被扔进了湖里,这很符合那群人的作风,因此他沿着湖畔一步步走着,视线在水里搜索。

这片湖建校时就被造了出来,据说很深,因为常年澄澈见底,后来有了“镜湖”的名字。尽管水很清,但因为湖里满是水草,远看还是碧幽幽的,像一块巨大的翡翠。

他被这绿色的水波晃了眼,没看好路,差点被石头绊一跤——就是秦一隅此时此刻坐着的大石头。

只不过那个时候,南乙低头看到的不是秦一隅,而是被平平整整铺好摊在石头上的,湿淋淋的习题册。

为了确认,他甚至蹲下翻开扉页,不过他手写的名字早已被泡得糊作一团,根本认不出来,其他页倒是还好。

只是第一页被泡坏了,作业都还在,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更何况后来,他从那个女同学口中听说,当时来找麻烦的高年级学生一脸的伤,大概率是惹了不好惹的家伙,也算报应。

等到确认了的确是自己的本子,南乙的注意力才得以分散。他忽然发现一根细长的绿色水草,就像是一枚书签,被夹在书页中。大约是泡在水里被一起捞上来的。

沿着那根水草露出的尾巴,他分开黏在一起的纸张,最终,恢复了最初这本书被摊平的模样。

令他倍感意外的是,这株水草的顶端竟然有一朵花——淡黄色的花丝,顶端是细小的橙色花药,半透明如蝶翼的白色花瓣——他以前从没见过。

但这种因美而悸动的心绪,只停留了一秒。他想,这其实是被霸凌的证据才对。

因为他的书被人扔到湖里了。否则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原来水草是会开花的。

回到教室里,那个热心的女同学询问了很多,最后颇为庆幸地笑着说:“那个打理镜湖的大爷可上心了,肯定是他帮你捞上来的,得亏有他,要不然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了。”

南乙一边用纸压干水,一边点头说“是啊”,然后在心里感谢了那位大爷。

最后,说不清出于什么原因,他将那株水草留了下来,压在了自己不能被任何人打开的笔记本里。

或许在他心里,这也是一个证据,是提醒他继续仇恨下去的一块疤。他不想忘记,于是锱铢必较地刻下了每一处伤痕。

想到这里,南乙不由得走向湖畔,靠近些,想看清湖水下的水草。但他没来得及,手就被人拖住。

一低头,是坐在石头上的秦一隅。

不会是以为他要做什么蠢事吧?南乙心想。

但下一秒这念头就被打消,秦一隅抓着他的手,回头,指了指刚刚教学楼的方向。

顺着他指的方向,南乙望过去,看见三楼的某扇窗户打开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连着叫了好几声“大帅哥”,直到确认他们发现了自己。

那小孩儿神色谨慎,声音却不小:“我刚刚撞到你,不小心把这个收到我包里了!”他举起右手,挥了挥,手上捏着一只黑色卡包。

“是你的诶。”秦一隅比他还先认出来,然后擅作主张地拍了一下手,就像不久前对南乙做过的那样,摊开手臂,在下面迎接他的小包。

“扔啊学弟。”

不知为何,这两个字从秦一隅嘴里说出来,第一次让南乙觉得不太愉快。

那个“学弟”显然也不太机灵,上着最好的中学,却无法在现实计算抛物线落点这样简单的问题,用力过大,角度过高。

咚——

一如南乙预计的那样,他把卡包直接扔进了湖里。

秦一隅眼睛睁大了好多,就差翻白眼,气得站起来两手叉腰:“你是真牛啊,太会扔了,谁能有你扔的远啊,怎么不去报名铅球比赛啊?”

倒是南乙,情绪稳定得像个木头人。

“学弟”一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下去,不,我去叫那个大爷帮你捞!你们等等……”

“别叫了,什么大爷啊,这会儿人还没上班儿呢。”秦一隅抓了抓头发,将手机和采样器都掏出来搁石头上。

原来他还在这儿工作啊。

南乙想,要是那个大爷真来了,他是不是最好补一句谢谢,这样比较有良知。

可就在他思考这件事是否可行的时候,身旁的秦一隅忽然脱了上衣和鞋,往石头上一扔,直直朝湖边走去。

“喂。”南乙第一下没拉住他,又快步上前,“你疯了吗?水很深。”

“只是看上去深。”秦一隅回头,冲他笑了一下,“我以前游过一次。”

“很冷!你别……”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来,却不止溅到南乙身上,是更深处。

他在干什么……

跳下去的秦一隅一头扎进碧绿的湖水里,咕噜咕噜,一些泡泡冒上来,他四处摸索,浮浮沉沉,在偌大的湖底寻找目标。

几分钟后,他终于浮上来,湿透的头发全部被捋到后头,露出那张完整的、总是引起瞩目的面孔。阳光青睐地洒上去,把这张脸,和萦绕在他周身的涟漪都照得闪闪发亮。

“找到了!”他抬起的手攥着那只黑色小包,挥了挥,脸上的表情生动至极,好像在问:我是不是很厉害?

南乙怔在原地,很迷惘。

他笃信这世上发生的任何事都有其缘由。

就像他恨一个人有原因,想杀一个人有原因,失去爱的人也有原因。

但一旦事关秦一隅,他却总是找不到理由。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执着于这个人,就像此时此刻,他同样不知道秦一隅为什么想都不想就跳下去。

或许他就是这样的人吧。想做什么就做,不计后果,不假思索。就像他想来采样,就可以凌晨时叫醒他,拽着他一起跑出来。

所以他当然也可以说跳就跳,不在乎湖水有多深、又多冷,更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

他会不会是唯一一个在镜湖游过泳的人?

湿漉漉的秦一隅上了岸,将卡包递过来,又像动物一样甩了甩头,好像是料到南乙不会生气似的,把水珠都甩到他身上。

“看看里面东西少没少?”

“谢谢。”

南乙声音很低,接过来,什么都没少,和上次故意落在纹身店里一样。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下次别这样,很危险。”

“真没事儿,我真游过一次,骗你是小狗。”秦一隅笑着,捡了石头上的半袖套回身上,然后弯腰拧裤子上的水,“就高二的时候,也是早上,我逃了早自习在这儿吃驴打滚……啊,对了。”

他拧到一半,突然不说话了,似乎是想起什么,在口袋里摸了半天。

南乙的大脑却很混沌,明明很简单的几句话,他竟然反应了很久很久,直到秦一隅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他将手伸到南乙眼前,用过去拿吉他拨片的手指,轻捏着一株柔嫩的水草,而水草的顶端,是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色花朵。

那一刻,南乙大脑空白了一瞬,整个人愣在原地,可秦一隅还在笑,笑起来的样子像高中生。

“你见过水草开花儿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