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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寸土壤的景象,每一个信徒的心绪,如同走马灯的剪影投在识海,一幕接一幕,持续不绝。

寺外的僧众把铁棍深深插入土地,右手握得极重,绷紧的脸庞不曾流露惧意,心神却在颤栗,通过掌心的铁棍传入地面,传到菩提佛那儿。

堆满河底的白骨,都是朝圣献祭的信徒,在双方的气势对撞下瑟瑟发抖,崩解碎裂。

忧惧的情绪从漩涡中央的西方胜境起,扩散到中三千世界,下沉至小三千世界。

菩提佛看见血肉承载的众生,他们出门仰望,双手合十,低声祈祷。

惶悚的脸庞沐浴灿金的极光,颤栗的嘴唇连道他的佛号,悲泣的眼眸深处耸立他的佛像。

三千世界的人们行至河畔,匍匐身体,三跪九叩。带着全心全意的信任和贯彻终生的信仰,送出一盏盏莲花灯。

莲花灯在波澜翻涌的河流摇摆不定,依旧稳稳托住中心的烛火,乘着逆流而上的天河,逐步推进。

从小三千世界,千辛万苦漂到中三千世界,在众人的祝福下送上西方胜境,灵山脚下,送到世尊座下。

提婆达多停步河畔,蹲下身子,小心翼翼送出从故土带来的莲花灯。

三十六瓣莲花浮上水面,金红双线交替缝制的薄纱,火苗簇起,侵蚀镌刻心经的蜡烛。每燃一个字,都是一份心意。

莲花灯徐向嘉音寺。

菩提佛闻到油灯的气味,能想象制灯之人的彻夜辛劳。

婆婆涉水下河,任波涛拍上脸颊,任水流盖过身体。

携带虔诚的信念,念诵世尊的佛号,埋入湍流。融一身血肉,奉一生佛心,重归世尊怀抱。

百万年朝圣而来的信众白骨,又多一员。

菩提佛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舒畅,这么多心虔志诚的信念。

舍下半个身子、半生佛力的付出,终是得到回报。

前半生孜孜汲汲、求而不得的东西,在临死之际以另一种方式回馈给他。

心下一动,往事浮上心头,他仿佛又回到十八岁那年,那场令他刻骨铭心的收徒大典。

那时,他卑躬屈膝、俯伏跪拜。

燃灯佛在上座欣慰,菩提在头顶欢笑,佛门僧众在道喜。

他跪在那儿,乌云压了满身,笑语刺了满心。昏暗的天色,幽黑的视野,看不见一点亮光,找不到一条出路。

一生回忆咀嚼千次万次,午夜梦回无不觉得遍体生寒。

如今再次忆起,一道道金光穿透阴翳黑云,撒在背上。

十八岁的他抬首,一张张信赖的脸庞围在旁边,一双双赤忱的眼神聚焦于他,驱散遮盖一生的暗夜。

顷刻之间,云开雾散,天色骤亮。

满腹的不甘、满心的不忿,一扫而空。

大雄殿内,菩提佛闭眼沉默。

在和光三人的注视下,就见他倏地笑了出来,斑白须眉染上粲然的金色,竟是顿悟了。

干瘪萎缩的嘴唇微动,徐徐道出一首诗来。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菩提佛再睁眼,身前仿佛显露心中的明镜台,颠簸半生,终是尘埃堆满。

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擦拭。

掌心放出一道金光,送向殿下。

和光抬臂接住,竟是菩提佛手谕。

他答应了!

菩提子安心松了口气。

慧可讶异望向世尊,见那满眼的明澈,随着世尊笑了。

他已经不需要从反抗燃灯佛的命运中获取当年缺失的东西了,不周净土即是,是一盏盏莲花灯,是一具具献祭尸骨。

和光俯下头颅,行了个大礼。

“多谢世尊成全。”

嘉音寺外。

万界修士已经落地,占据一旁,对峙许久。

宁非天一直支撑阵法,阵纹的红光仿佛灼热的岩浆,在脸上烫下深浅不一的焦痕。

须跋扫了眼天空时隐时现的曼荼罗,“你撑不了多久。”

此人破功之时,便是僧兵进攻之刻。

宁非天强笑出声,“这可说不......”

话没说完,猛得剧烈咳嗽,鲜血喷了满身。最外一重阵法重新粘连,曼荼罗渐渐隐入天空。

几名僧兵见状欲动手,和郁同乌束急忙把他护到身后。

须跋举高六环锡杖,即将下令。

僧兵们握紧武器,蠢蠢欲动。

战事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之际,嘉音寺内响起一声高喊,“且慢!”

三转山门依次推开,寺门大开。

和光疾步踏来,高举卷轴,“世尊手谕——”

僧兵们立时停手,纷纷望向卷轴。

须跋放下锡杖。

宁非天回身望她,笑了。

满身黑纹解开,天际曼荼罗撤下。

身子一晃,就要栽倒。和光瞬身过来,及时拉住他,把卷轴递给须跋。

一双双目光望了过来,僧兵们都想知道发生何事。

须跋展开一看,下令道:“全体住手,各回驻地。”

僧兵们疑惑不解,继而愤恨不平,不甘就此打住,依然团团围住万界修士,随时打算出手。

须跋喝道:“散开!打算抗命不成?”

僧兵们仍旧不为所动。

须跋高举卷轴,散开世尊的佛力,表明手谕。

僧兵们见状,气恨散了。

多亏无谶的提示,万界联盟有备而来。

收到手谕,立即分头行动,有条不紊。

王负棘攀上曜台,解开金翅大鹏雕的束缚。

金翅鸟凝视他许久,好似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盘绕许久,振翅高翔。

和光从储物袋摸出龙筋,高高抛起。

咻地一声,强风骤来,双翅驶过,金翅鸟叼住龙筋,大快朵颐。

曜台下方,围了许多代表。

针对如何搬回去,异口同声讨论起来。

宁非天转了几圈,思考从哪儿下手刻阵。

和郁同乌束运出庞大的货物飞舟,并无数巨型储物袋。时千一和云谏也带了不少。

乌束道:“有朝一日抢到不周界头上,以前的先辈们肯定想都不敢想。”

和郁道:“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必须记入九德界历史。”

万千佛寺,无尽经藏。

弟子们进进出出,搬出一堆堆山丘般的经文典籍,以及早已生灰的法器佛具。

不周界用不上,可不代表他们看不上。

须跋摊开卷轴,细细阅览。

【本座许一件东西,应一件事。东西即曜台,事即本座先师的遗愿。】

手谕完整记录遗言。

【首要是取回菩提佛的舍利子,投入战场荡魔救人,勿要让他死不瞑目。其二,尊者金翅大鹏雕的尸身依他的心愿转交龙主凤主,它们如何对待不必多言。】

【其三,佛门已失立派根基,今日一过,再无号令众生的权威,大势走向不可预测。汝当坚守佛门道心,以普渡众生为第一要务,解禁传播无尽经藏,倾尽全力联合众生抵抗天魔。】

当年,迦叶佛没有遵守燃灯佛的遗愿,反其道而行之。

直至今日,燃灯佛终是如愿了。连那不敢想的企望,也以另一种形式在迦叶佛手下实现,那便是不周净土。

过去百万年,想必当事人也没想到吧。

须跋的目光凝在纸面,【送还原菩提佛的舍利】。

那枚舍利是保护罩,还了,不周净土怎么办?

无谶攀上嘉音寺塔顶,伸手欲取舍利,和光先一步叫住他,“贫僧来吧。”无谶退开。

和光上前,指尖触及舍利,同根同源的佛力灌注全身,有种别样的暖意。

舍利取下,弥漫灵山的金光消失。

极东地平线显露暗色,一丈一丈攀上天空,沉沉黑幕铺了过来。

这时一道金光直冲云霄,向东而行,掀开黑幕,又覆盖金色护层。

烈烈金光出处,赫赫佛力来源,正是嘉音寺内。

铛——

大雄殿内丧钟长鸣,一声接一声,撞了一百零八下。

国丧,世尊坐化了。

僧兵们陆续跪倒在地,面朝寺门,长拜不起。

哽咽不止,抽噎不绝。热泪淌过脸庞,掉在地面,渗入土壤。

大地颤了片刻,好似活过来一般,温暖众人的心神。

如同烽火台般,分寺的丧钟接连撞响。

寺内僧众,寺外信徒,无不痛哭流涕。

从西方胜境起,下至中三千世界、小三千世界,乃至整个不周净土,陷入前所未有的悲恸。

跪地声、磕头声、诵经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嘉音寺,大雄殿。

菩提佛腹部的血肉化作点点金光,散逸出去,节节白骨显露,和早已献祭的下半身一样。

胸膛、双臂、脖颈......半身血肉、毕生佛力,埋入大地,再庇佑不周净土百万年。

慧可轻步上前,跪在身侧。

菩提佛脖颈已无,嘴唇已散,明澈的双眼移向慧可。

相看一眼,对视无言,陪伴一生的默契胜过千言万语。

菩提佛眨了眨眼,金光已至,眉眼也散了。

“谢世尊成全。”慧可温和笑道,伏下身子,深深叩首,身体也化作金光。

漫天金粒充盈大殿,缠绕起舞,散至三千世界。

上座衣袍下,透出璀璨的金光。

菩提子拾起世尊舍利,取代原菩提佛的舍利,庇护不周净土。

缓步出门,但见僧众跪了一地,恸哭流涕,痛心泣血。

与此相对,万界修士喜上眉梢,欢呼雀跃。

尤其是万界核心的那几名代表,聚在一起,并肩前行,脸庞洋溢热血的激奋,眉眼传递未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