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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夜里睡得迟,早上就难醒,竟连清晨书房练字的时辰都误了,被杨斐直接拎去了东苑。

傍晚时分,葭月又过来喊她赴宴。说阮大郎君打算告辞离去,今晚是极正式的送行宴。

这次宴席摆在山间。

深秋的山风极大,席间以赤色绡围拢山道,三面挡风,向山一面敞开。八盏落地琉璃罩灯照明,山涧流水朦朦胧胧地映进红绡,头顶夜空星辰,夜间山谷如梦似幻。

阮朝汐还是坐在荀玄微身侧。

席间单独给她设了个小食案,十六样菜色,每样拿小小的瓷碟盛了,不显出分量太多。

阮朝汐喝着乳白色的鳜鱼汤,抬手掩住一个困倦的小呵欠。

今晚是云间坞的送行宴,也是阮大郎君的答谢宴。他收起了平日那副放浪形骸的名士姿态,开始正经讲事。

“家父收到了朝廷的征辟令。”

阮荻拿匕首细细切着羊舌烩,正色道,“京城时局不稳,阮氏不欲出仕。又恐拒绝朝廷征辟,为阮氏引来灾祸。你家二兄在京城随侍天子左右,听说天子待他亲厚。因此,家父命我来问询你,是否可经由令二兄之手,荐举阮氏子弟入东宫,任职东宫掾属?荀氏与阮氏两家知根知底,在京中也可以有个照应。”

荀玄微神色不动听完,拿起面前金杯,往阮朝汐方向推了推。

阮朝汐斟满一杯酒,推了回来。

荀玄微举杯,宾主饮酒,互相亮出杯底。

“尊君【1】的做法,采取中庸进退之道,玄微略知雅意。”他的声线舒缓,映衬着山涧汩汩水声,格外清冽动听。

“天子雄武,储君年少,东宫太子今年只有一十四岁,还在进学。阮氏子弟去了东宫太子麾下,既算是出了仕,也不必直面朝廷的出兵之争。以常理而论,算是个不错的主意。然而。”

阮朝汐正竖起耳朵听着,荀玄微说了一句‘然而’,却就此闭口不谈,把空杯推到她面前,屈指轻轻一敲空杯,示意她帮忙斟酒。

阮朝汐心里数着第二杯,再度斟满了酒,把酒杯推回去。

“然而,”荀玄微抿了口温酒,继续往下道,“太子虽年少,据说性情暴戾刚愎,不分贵庶,轻贱士族,有草莽之风。”

阮荻一惊,失声道, “不分贵庶,轻贱士族?!”

荀玄微提起京城传来的消息。

谈起短短两个月前,太子纵马夜入京城,城门下车马争道,当众将江左陆氏的子弟拖下马车鞭笞。陆氏马车上坐的是陆氏幼子,颇负才名,这次当街受辱,回家大病一场。这件事有损皇家声誉,压了下去,知道的人不多。

又谈起六月盛夏里,被满门诛灭的崔氏轰动大案。清河崔氏家学渊源,名列京城士族之首。太子当年出阁读书,理所当然拜了崔氏老师。

但太子其人……肖似乃父,从小就爱舞枪弄棒,不爱习文。

崔氏被论罪族诛的那个月,太子身为学生,竟然一句求情的言语都未说,骑马架鹰,出城游猎玩乐如常,冷眼看着老师绑缚法场,大好头颅落地。

甚至私下还饮酒相庆,“酸儒终有今日!”

来自京城的确凿消息,被荀玄微一桩桩平淡提起,阮荻一桩桩听在耳里,手里的酒越喝越快,身侧的侍从都来不及斟酒。

席间宾主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谈正事,阮朝汐耷拉着眼皮,困倦地盯着面前的空杯。

专为她准备的拇指大的小玉杯,简直像是给小孩儿玩耍的器物。

她昨晚上大半夜未睡好,只要一闭眼就要东倒西歪,为了在贵客面前不失礼,强忍着困倦找事做,往玉杯里一滴滴地倒酒,数到十六滴时倒满了整杯。

阮荻喝完了整壶酒,借着三分醉意,开始侃侃而谈,谈起阮氏对出仕的忧虑,问起荀氏下一步的打算。

荀玄微侧手支案,姿态闲适地倚在案边, “荀氏当家做主的是家父。荀氏下一步的打算,与其来我的云间坞问询,倒不如尊君去荀氏壁,当面询问家父更为稳妥。”

阮荻已经喝了不少,醉醺醺摇头,“尊君礼数周到,清谈脱俗,呵,嘴里听不到一句实话。你荀氏‘双璧’美名传扬天下,家父曾经亲自去荀氏壁询问前路。尊君莫测高深说了一句,‘时局不明,何妨避世’。家父信了。结果呢。”

阮荻嗤笑,随手拿起长箸,又叮叮咚咚地敲起玉碗长吟,

“荀氏双璧,一个京城入仕,一个山间避世。好个未雨绸缪,左右逢源。落在虎视眈眈的平卢王眼里,只衬得一心避世的陈留阮氏不识抬举!”

荀玄微噙着浅笑,耳听着阮荻大发牢骚,在山风流水声里怡然喝了口酒。

“在下避世山中,至今两年有余。至于家兄的入仕么……倒不见得久长。”

第二杯酒见了底。

“说起坐镇历阳的那位平卢王,”荀玄微把空杯放在阮朝汐面前,另起话题,“距离云间坞七十里,发兵一日的路程。距离你阮氏壁也不过百里。你看此人如何?”

阮荻冷嗤,“平卢王其人,野心勃勃,残暴嗜血。虽然顶着皇家宗室的威名,实乃山野屠夫!我不能与此獠共席!”

阮朝汐的眼皮子都快搭到案上,脑袋挣扎着一点一点,身侧的荀玄微对着主客方向,谈笑间推了空杯过来。

她瞬间惊醒,盯着空杯思考了一会儿,把十六滴酒水倒满的小玉杯推了过去。

荀玄微正在说到关键处,“——我观此人秉性,不只有勃勃野心,亦有一颗博名望的功利心。他三次出兵攻伐坞壁,都是先刻意寻个由头,生怕落下师出无名的骂名。如此倒是露出了心性破绽。平卢王年少求名,名望便是其弱点。有功利心,便能以功利束缚之——”

说到此处,随手拿起手边的酒杯,就欲沾唇。

酒杯才端起几分,感觉分量不对,垂眸望去。

阮朝汐趴在小食案上,侧歪着头,睡眼惺忪打了个呵欠。席间的人眼睁睁见她把正常分量的金杯从荀玄微的长案上扒拉下去,换了个极小的玉杯。

第三杯了。分量减半。

荀玄微哑然放下孩童玩耍似的小玉杯,换了清茶。

阮荻看在眼里,拍案大笑,“好个阮阿般,倒是不惧怕你家郎君,酒量管得好。只是阮阿般,两杯酒就停,这是何时定下的宴客规矩?我竟不晓得。”

阮朝汐坐直了身,实话实说, “新近才定下的。孔大医千叮万嘱,坞主病中不能喝酒,宴饮不能过两杯。”

荀玄微举起手里的清茶,以茶代酒,相敬贵客, “孔大医叮嘱了一句不能多饮过量而已。阿般是个实心眼,连第三杯都不给。叫长善见笑了。”

阮荻却从短短一句话里听出端倪,惊问,“从简,你病了?需要请出孔大医医治?怎地不事先告知我!病势如何?”

他惊愕之下就要起身近前探望,荀玄微摆摆手,云淡风轻道,“季节变幻,不慎患了风寒而已。小病不足虑。”

阮朝汐停了打呵欠的动作,浓长睫羽下的视线抬起,递过不满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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