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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她曾经在云间坞里见过的熟悉面孔!

出坞五年,无影无踪的娟娘子!

阮朝汐的肩头细微地颤了一下。黑布幕篱遮蔽全身,看不见她此刻的面部表情,只有身前交握的两只手,缓缓握紧,隐约可以窥见几分内心的激荡。

娟娘子,不,现在她明面上的身份是崔家十六娘崔绾,冲她莞尔举杯。

“宴席酒菜都是我亲手准备的。十二娘吃用点无妨。”

阮朝汐在混乱冲击下举起长箸,不知滋味地用了几口菜品,目光依旧紧盯着对面的“崔十六娘”。

传言说,崔十五郎私逃豫州,自尽在云间坞门下。他幼妹十六娘未能跟随兄长死节,反倒落入平卢王的手中,沦落为他的侍妾。

崔十五郎从云间坞城楼高处决然跳下,没过几日,娟娘子便于领命悄然出坞。

传言说,崔十六娘家学渊源,雅善琴音。

娟娘子正学得一手绝好的琴。

尘封多年的记忆涌现。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忘怀。崔十五郎自尽前夜,娟娘子和崔十五郎,其实于书房中见过面的。

云间坞里的娟娘摇身一变,成为平卢王身边的爱妾崔十六娘。悄无声息的身份转换,在仇敌身边遭遇故人,莫非——竟从久远的五年前开始铺陈?

五年的漫长岁月,遮掩身份,日夜周旋在毒蛇身侧,难以想象过的是什么日子……

对面的女郎浅笑盈盈,在瀑布飞溅的山间抬手抚琴。

嗡——琴音清越嗡鸣。

轰鸣的瀑布声中响起悠扬琴声。轰然水声非但没有压住琴音,反而衬得琴音更加舒缓轻灵。

得见故人,心悦神飞。

阮朝汐在一曲清音中开始进食。舀起一匙鱼羹,撩开幕篱末端,只露出红润的嘴唇。鱼羹的滋味香嫩爽滑,对面的故人欣慰笑看。

一曲终了,又拨新音。

缭缭余音不绝,“崔十六娘”重新抱起了琴,袅袅婷婷走回宴席中的元宸身侧。

“今日和十二娘谈得拢,兴致高昂,多奏了几曲。妾累了。”

元宸拍拍她的手背,“今日听你的琴,确实听得高兴。阿绾累了,宴席就到此结束罢。回了。”惺惺作态地起身和荀玄微告辞,亲自送出了几十步,回身拥着崔十六娘上车。

数千精兵轻骑护卫平卢王离去,黑压压不见头尾,过了半个时辰才完全消失在山道里。

回返的路上,阮朝汐靠着车壁,陷入深思。

荀玄微坐在她身侧。“想明白了?”

阮朝汐不理会。

“你如今见到了。坞壁外头多的是平卢王这种豺狼。你与他们讲真心诚意,只会被啃得骨头不剩。”荀玄微倒了两杯酒,一杯自用,一杯推过来。

“ 我今日和他虚与委蛇,说的话没几句真心实意,他与我谈笑喝酒,心里也恨不得一刀把我斩落悬崖。但他为何非但没有拔刀,反而于我谈笑喝酒,仿佛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友?“

“阿般,真心诚意这套在外头行不通。想要活长久些,与人谈利益纵横,让他们有求于你。”

他掀开车帘让她看两边山景。

“你瞧,靠着这套虚情假意,我带着你安然下山了。平卢王心里恨不得斩杀了我,表面上还不得不亲自相送,做足了表面功夫。只要他一直有求于我,他就会一直笑脸相迎。”

阮朝汐靠在车壁上,软衾拢住肩头,默不作声听着,指腹捏了捏特制加长加厚的幕篱。

“幕篱早就做好了吧。”她垂眼打量着黑布料。

“和平卢王的合谋算计也早就定好了吧。我和故王妃容貌相似的传言,之前在荀氏壁时就传得沸沸扬扬。你早就打好主意,把我牵扯进你们的计谋里。今日带我上山赴宴,不是偶然,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荀玄微并不否认,慢慢喝了口酒。

阮朝汐追问,“相约宴饮东山,可见你们私下联系频密。今日才月底。之前在黄历里郑重其事圈出下个月的十五日,所谓的历阳城邀约,倒底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又抿了口酒,不应。

见他这幅姿态,哪还有不明白的。阮朝汐嘲讽地笑了笑。

“所谓的历阳城邀约,只是个幌子。让我慌不择路,求你护我?”

“也不只是个幌子。”荀玄微开口解释,”有了这场历阳城邀约,豫州才会传出平卢王思念亡妻的流言。流言传入京城的王司空耳朵里,方便筹划后续诸事。”

“呵,嘴上说护着我。把我牵扯进来时,一声也不事先和我提。”

荀玄微饮尽了杯中酒,把空杯放下。

“我护得住你。纵然四周俱是狂风骤浪,你只需跟随我,保你乘风踏浪,安然无恙。”

阮朝汐来回捏着幕篱的厚实黑布,并不被他的说辞打动。“十二郎根本不会让我陷入险境。”

“险境难道是想避就能避开的?一旦他钟氏遇了事,凭他胸无城府,毫无谋算,身边只有少许部曲家仆跟随,他自己都在险境里挣扎不能出,又如何护得住你?”

“无需他护着。遇到了险境,我和他一起。”

“一处挣扎,一同赴死?”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天真。”

长指握着金壶,琥珀美酒缓缓注入玉杯。

“回程半日的路上,你好好想一想。十二郎什么也没有,只凭对你无话不谈的所谓真心,能不能挡得住狂风暴雨,能不能护得住你安稳一世。想明白了,回去当面和他说清楚,叫他老实跟随他兄长离开。”

“他离开,我留下?”阮朝汐的视线转过来,清凌凌的眸子直视身侧之人。“娟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并不意外。“她和你相认了?”

他握着玉杯,轻轻一碰阮朝汐面前的小杯,邀她喝酒。阮朝汐不肯喝。

“娟娘子五年前出坞壁,是不是当年就化身为崔十六娘,故意让平卢王找寻了去,从此安插在他身侧?”

“正如你所见。”

“娟娘子安插去平卢王身侧,傅阿池呢,她又被你安插去了何处。”

荀玄微不答。

车厢里陷入一阵静默。

阮朝汐抬手缓缓按揉着自己酸痛的肩颈。自从被燕斩辰一掌打晕,她的肩颈至今还疼着。

纤长如鹤的白皙脖颈往后仰。

“天下纵横如棋盘,万民星罗如棋子。我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是你眼里的棋子?给我阮十二娘的身份,在云间坞里教养我长大,把我嫁与九郎,是不是你原本的打算?为何又把我这棋子挪了位子?跟我说什么明媒正娶?”

“不是。”荀玄微不置可否地听到最后,终于出声否认。

“对你的打算,从来都是珍重对待,明媒正娶。”

阮朝汐浅浅地笑了笑,“荀三兄,我不信。”

“你瞧,这个就是区别了。十二郎冲动急躁,但他句句发自心底吐露的真心实意,我句句都信;荀三兄这种满腹算计、嘴里无一句真话的真心实意,我一个字也不信。”

荀玄微慢慢地啜了口酒,只听着,不说话。

马车里又寂静下去。

再度开口时,他谈起了颍川钟氏。

“钟氏这一代最出色的是十郎,族里全力栽培。年初我在京城时,钟氏为十郎谋前程的书信已经寄到我手里。你父母双亡,没有家族助力,以后跟着十二郎,在钟氏壁里依附着他兄长过活,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

“无需什么锦绣前程。日子过得普通平淡,对我足够了。”

“你想日子过得普通平淡,难道日子就能过得普通平淡?世道艰险,人心如狼,你却自甘庸碌。岂知……对于庸碌之辈,平淡亦是奢侈物。”

字字隐含深意,阮朝汐警惕之心大起。“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荀玄微云淡风轻地往下说。

“十二郎如今在钟氏壁过得尚可,因为他母亲出身荀氏,是我嫡亲姑母。我只需写一封信给钟氏家主,告知他,十二郎不堪造就;十郎大有前途。荀氏七娘嫁给钟氏十郎,实乃天作之合。十二郎随他去罢。”

“失了荀氏的提携助力,十二郎在钟氏壁的日子,会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他这辈子从未遭遇过的冷眼,轻视,以后会一日日地伴随他,打压他。此刻风华热血的少年郎,万事不顺,处处碰壁,又能风华几年?等他日后回忆起当初,他原本可以迎娶荀氏七娘,得到妻族助力……”

空酒杯重新斟满。啜一口酒,说一句,慢慢地说到此处,停顿下来。

“阿般,你是聪慧人。言尽于此,后面我不说了。”

车里陷入了漫长静寂。

阮朝汐倚着车壁,侧过脸去。

这才应该是他惯有做事的姿态。这才是他在京城短短五年便平步青云,炙手可热势绝伦的缘由。

揭开了温情脉脉的表皮,内里全是冷酷算计。

谈什么真心实意!

“当面直说罢。”她侧身不看他,声线冷淡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