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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清月如钩, 映照山间简陋木屋。

山间开宴席,珍馐佳肴流水般地送上半山腰,远道而来的京城贵客入山多日终于吃上一回好食, 直到半夜才心满意足下山。

霍清川送客回来时,荀玄微在月下坐着独酌。

萧昉临走前拍着胸口打包票, 会派遣他麾下最得力的将军护送九郎车队入京。一切安排妥当,按理来说, 不会生出意外。

但混入车队的那位, 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只要和她相关的人和事, 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他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人出走了, 筹备中的婚事成了泡影,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人, 总不能一直缀在后头。

他须得额外再多准备一点, 让久别重逢再确定一点,

荀玄微放下金杯, “霍清川, 你提前入京。替我办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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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两处, 共此一轮明月。

前方车队卡在官道上。车队行得缓慢,行到两州交界处时已经入了夜。前方把守的部曲得了消息,正在慢腾腾地挪开木叉路障, 清出入司州的官道,准备放行。

人喊马嘶的喧闹声里,阮朝汐摊开麻纸,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线,写下释长生大和尚口中听来的, 关于阿父的生平。

她的父亲,不到四十年岁, 能文善武。至今生死不明,大和尚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近乎简陋的一份生平,在管城里随便找一找也能找出百十个。唯一可以当做线索的,就是大和尚含含糊糊说的那句“连累了不知生死的故人”。

什么样的人会不知生死?被几句言语连累?

阮朝汐思索着,笔下缓缓出现两个字:“逃犯。”

入了缉捕令的逃犯,才会生死不知,才会被几句言语连累。

阮朝汐心烦意乱揉皱了纸,扔去角落里。

她身处在宽敞的马车里。九郎果然拨了一辆马车给她,但她坚决不肯抛弃骡车,荀景游无奈,只得把膘肥体壮的大骡子编入车队中,混在大批辎重车中间。李奕臣拿斗笠遮住脸,驱赶骡车混入车队。

拨给她乘坐的是一辆辎重车,车厢宽敞,里头堆砌了少许箱笼,临时送来了矮几、锦垫和隐囊供起居用。

似曾相识的辎重车的陈设,周围堆砌的箱笼,让她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感觉并不太好。

她掀开一角车帘,盯着前方忙碌清空官道的众多部曲。看了许久,都是陌生面孔,不见徐幼棠和燕斩辰。

阮朝汐放下心,松开布帘。

趁着车队堵在官道上的功夫,荀景游亲自过来查看她的情况。

“十二……”

阮朝汐瞪他一眼,荀景游立刻改口,“二郎。车和马都赠你,可以叫你的家臣赶车。我只有一句,跟着车队前行,绝对不要自作主张。三兄至今停滞在司州山中,司州交界处部曲搜查不断。我看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阮朝汐谢过他,“你我同舟共渡,我知晓你的难处,定然不会连累了你。”

她今日又未乔装,坐在车里,连斗笠都取下了。在灯火下清浅地笑了笑,粉色的唇略弯起,吐出那句“你我同舟共渡”,荀景游站在车外,心头一震,心旌泛起涟漪,耳朵尖不知不觉红了。

孽缘,孽缘。他闪电般侧过身去,视线直视远山,竭力装出正经的模样。

“你知道我的苦心就好。你我同舟共渡,我定然助你逃脱他的追捕。”

随即提起新听来的消息,“你也不必太忧心三兄那处。他不肯出山,谁劝得动!二兄前几日去了,好言好语相劝,竟被驱赶下山,哎,听说极为狼狈。二兄气恼不已,已经回程了。”

阮朝汐心里一动,“如此说来,他最近不会出山了?”

荀景游嗤道,“二兄顶着豫州刺史的身份,都被他毫不留情面地赶下山,谁劝也无用了!我看至少还得折腾几个月。”

“那就好。”阮朝汐微微一笑,放下了心。

原以为荀九郎的身份,片刻后就会放行,不料却滞留良久。车队马匹不安地原地踏着碎步,附近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逐渐大起来。

阮朝汐在车里练字,寂静深夜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嘈杂声忽然大了起来。前头跟车的陆适之低声道了句,“有人来了。”

有个身影跳下荀景游的马车,在众多车辆的掩护下,一溜烟往阮朝汐乘坐的大车奔来。

“我家郎君有急事知会十二娘。”

溜过来报信的是荀景游身边跟车的家仆。

“坏事了!我家郎君只是例行知会了司州官府一声,要借用官道通行。司州那边的官府不知如何想的,调遣了上千官兵前来护送,我家郎君坚辞也辞不去。”

阮朝汐愕然听着。

家仆顿足抱怨,“来的是司州府军辖下的魏将军。那魏将军做事一板一眼,按军营里的做法,要把车队里所有人一律登记在册,说有三郎君遇袭的例子摆在前头,这回要早晚点卯,连根马毛都不少,把我们的郎君车队全须全尾地送去京城!”

阮朝汐:“……早晚点卯?等魏将军问到我这处时,我如何应对?伪做你家郎君的兄弟?好友?”

“我家郎君就是遣小的过来和十二娘通个气。十二娘身上这身男儿郎的夹袍赶紧换下来!那魏将军在官场混迹多年,老辣眼利,十二娘一开口说话就是个小娘子,决计瞒不过他的。索性换回女眷服饰,当做荀氏女眷,魏将军反而不好多问。”

阮朝汐立刻打开身边唯一的红木箱笼,翻找旧衣。所幸当初为了妥当保存阿娘的遗物,箱笼里垫了几件柔软旧衣,俱是女子襦裙。

“我是他哪位女眷,他可说清了。”

车队远处响起了嘈杂的问询声,魏将军手下的将士果然挨个问询车队诸人的姓名,开始登记造册。车外家仆急道,

“我家郎君说,十二娘被问询时,就说你是荀氏七娘!被郎君带出来游历京城。十二娘和七娘相熟,被问起也不会出了纰漏。”

阮朝汐准备穿戴的动作停下了。

“不可。”她斩钉截铁道,“七娘已经在谈婚论嫁了。若是我假冒她,路上出一点意外,岂不是毁了她声名。六娘,七娘,八娘都不可。我可以充作你们荀氏九娘。”

车外家仆急得抓耳挠腮,“我们家九娘她……她六七岁就殁了啊!”

“你我都知道,但魏将军肯定不知。我可以扮做荀九娘。”

昏暗的车里,阮朝汐的拇指缓缓按住匕首柄。

"回去告知你家九郎君,若能蒙混过去则好,若假扮不过去,我自奔走山林,不会连累他。劳烦他把我这三位兄弟带出豫北。”

车外家仆一跺脚:“十二娘等着!小的再回去和郎君商量,马上回来。”

急促的脚步声去远了。

布帘子从外掀起,陆适之猫腰钻进车厢,把阮朝汐手里握的匕首按回去。

“稍安勿躁。应该可以糊弄过去,还未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阮朝汐点点头。

匆忙的脚步声又转回来。家仆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家郎君说,十二娘可以充作荀家九娘。”

“九娘不是我们三房所出,六七岁殁了的事,郎君的外祖家远在京城,肯定不知详情。我家郎君说,委屈十二娘,九娘是妾生女,又是隔了房的姊妹,去了京城郎君的外祖家,必然要受些冷待。”

“没什么可委屈的。我无意见你家郎君的外祖家人,不见面最好。”阮朝汐把匕首收回袖中。“就如此定下。去司州的路上,我就是荀九娘了。”

家仆急忙奔回去回禀,两边算是对下了统一的口径。

魏将军带来了十来个干练文掾,登记造册的动作极迅速,不到两刻钟便问到了阮朝汐的大车外,恭谨抱拳问好。

阮朝汐做足了应对准备,魏将军却压根未掀车帘,就在车外询问,“敢问九娘子,车内随行女婢几人。”

阮朝汐心里一跳。

她的目光在车里缓缓扫过,车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人。

她和蹲在角落的陆适之对望了一眼。“贴身女婢一人。陆……陆巧。”

陆适之瞠目,嘴巴震惊张开。

红木箱笼还打开着,阮朝汐迅速翻捡出另一套旧衣,扔给陆适之。

车外的魏将军首先询问赶车的姜芝,姜芝随口捏造了个化名,随行文掾把姜芝的化名登记造册。

登记好了,魏将军又过来询问女婢陆巧,“不敢劳烦九娘子。但这位随行的陆巧小娘子,还请露个脸,卑职也好记录名册。”

头顶双丫髻的清秀少女扭扭捏捏地倚着车门边福了一福。魏将军粗略打量一眼,没多在意,着重往车里盯了眼。

两边窗帘都拉下,车内光线昏暗,隐约现出端正跪坐的窈窕身形。

魏将军满意地点点头。

新走马上任的顶头上司萧昉半夜调遣他,他连夜赶上司州无名山,面见了荀三郎君。

荀玄微隐晦地和他提起,九郎这次出行,似乎带出了一位未出阁的女郎。

叮嘱他清点车队人数时,着重查验车队里是不是多出一位女扮男装的少年郎。不要过多声张,小娘子年少贪玩,把人安全护送至京城就是了。

如今果然正如荀三郎君叮嘱的那样,车队里确实寻到了一位小娘子。倒是没有女扮男装,直接承认了是荀家九娘。

魏将军顺利寻到了人,满意地吩咐左右,“这辆车里是荀氏女眷,身份贵重,万万不能出了差池,儿郎们把车看好了。”

魏将军和众随邑的脚步声往车队后面走去。一路和亲信议论着。

“原来是荀氏自家的小娘子。九郎君带了姊妹出来游玩,又不是什么大事。咳,有什么藏藏掖掖的,直说嘛!知会所有儿郎,车队里有荀氏女郎。”

“是!”

昏暗的车里,阮朝汐和陆适之相对哑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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