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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王元治孤零零地长跪在台阶下。头顶出现的油纸伞, 挡住了雨势。

“难得有情郎啊。”太子假惺惺道,“阿兄之前错看你了。我们阿治还是有骨气的。

元治早熬不住了,终于等到人现身, 真真切切带了哭腔,“太子阿兄。求阿兄手下留情, 我想见她。”

“阿治想见人,那还不容易?阿兄给你个方便。”

“当真?!”

“唉。父亲年纪大了, 顽固得很。孤和他不一样, 体谅你的难处。九娘是旧朝宗室女, 你要娶她为妻, 又不是什么大事,如果孤可以做主的话, 让你破格娶她为正妻又何妨。”

太子叹息一声。“只可惜, 此事轮不到孤做主, 听阿父的意思, 还是要按照惯例, 赏赐给功臣为妾室。这几日正在商量人选。阿治, 委屈你了。”

元治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

太子俯身附耳轻声道,“册封郡主的敕书很快要颁下了。等朝廷承认她的身份,她的赐婚也要决定下来。约莫还有十来日, 孤让你每日见她一面便是。”

“说话算数?”

“自然算数。有父亲在,她的婚事孤不能做主,只能让你见见她,就当是成全我们兄弟多年的情分了。”

“太子阿兄……”元治哽咽起来。

“好了,你跪了也够久的了。阿兄去替你求个情, 免了你的皮肉苦头。”太子撑伞走远了。

越来越大的雨里,另一把伞走到宣城王面前, 替他挡住了头顶的瓢泼大雨。

“如何?”

元治抬头,抹了把雨水,“荀君,入套了。”

“她可好?”

“说让我每日探望。”

“那就劳烦殿下去看看她。”

“荀君。”元治犹犹豫豫地问,“小王心中有个疑问……”

“殿下不必问。” 荀玄微的目光转向雨中的巍峨大殿,“等到时机到时,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

风里裹挟着水汽,从头顶的小窗吹进来。清凉的风吹动额边碎发,阮朝汐感觉难得的舒适。

梵奴早上来了,要回了赠她的佛珠,临走时却又把璎珞金圈塞给了她,悄声说,“嬢嬢收着,下回再来拿。”不等回复,飞跑走了。

梵奴带来的一小包奶饼,被她塞入草褥堆好好地收着。

她托梵奴带出去的话,也不知外头的人能不能收得到。

东宫遣使者快马去豫州查证,一来一回多则一月,少则二十日。京城这边看似平静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宣城王不知和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每天都会过来探望她一次。当然不会有说话的机会,只隔着铁门,远远地看一眼。见她衣着整洁,安静地靠墙坐着,人看似好好的,便露出欣慰笑容,示意她安心静养。

但她也只是看起来完好而已。

太子之前对她说“给她十日期限考虑”,第九天晚上,和她提起了明路。

“前朝留下六个公主,三个在改朝换代时便赐给功臣,三个年幼的在宫里长大,其中两个及笄后赐给了功臣。还有个最为温婉美貌的,被我父亲留下了。如今成了一宫之主的娘娘,地位尊贵,人人称羡。”

阮朝汐听他提起了“父亲”,心里骤然一冷。

果然听后面继续道,“你若愿意入宫,也算是遵循朝廷惯例,岂不是好过赐给功臣为妾?

阮朝汐漠然道,“我还当是什么明路,原来东宫要把我献给圣上。东宫或许忘了,我母亲就是宫里出来的。现在又要我入宫,皇家还要不要廉耻了?”

太子不以为意,“你母亲都出宫了,你再进宫又何妨?只要能得圣驾的欢心,其他小事何必在意。圣驾四十不惑年纪,虽然比不上二十岁,但也总好过五六十岁,对于你岂不是一条明路?”

阮朝汐侧目而视。怎样的人,才能毫无廉耻之心和她当面说这种话?

她冷冷道,“我脾气不好,恐不为圣驾所喜。把我献入宫内,得罪了圣驾,对太子有什么好处?”

太子哈哈一笑,“宫里柔顺的美人太多了,圣驾年轻时喜欢的就是烈性的小娘子。”

图穷匕见,她不肯松口。

太子也不觉得惊奇。临走时抛下了一句, “明路指给你了,孤有的是时间和耐性。你不应,那就慢慢地熬。”

看守她的人得了吩咐,她之后的日子果然一天天地难熬起来。

白日里不给她吃喝,夜里趁她睡着的时候,往她嘴里灌米粥。

昏昏沉沉时被灌了不少进去,等她清醒了,却又继续不给吃食。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

鼻下奶饼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她在草褥中央摸出了一块奶饼。

那是梵奴送来的小包奶饼的最后一块。香气浓郁,她藏在草褥里,每天晚上吃一块。

指尖用力,她在黑暗里把奶饼掰开,手心里出现了最后一张字条。

上面写的四个小字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

她垂着眼看了半晌,最后借着窗外升起的月色,指尖勾勒着,默念那四个字:“之子于归。”

————

这日的清晨,安静已久的石室里突然出现了众多的女婢仆妇。

连续几日忍饥挨饿,她这两日手脚发软,使不上力气。当着众多目光炯炯的视线,她故意做出更加羸弱的模样,连续几下坐不起身,气喘吁吁地躺回去。

穿戴体面的内监出现在她面前,满意地端详着。

“好好一个小娘子,自己把自己折腾成半死不活的样子,何必呢。朝廷赐下恩典,旧朝琅琊王的恩怨不和小娘子计较,今日就是小娘子的册封仪典,出去以后就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了。太子殿下恩准,给食水,好好打扮起来。”

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妇过来压住她,往她口中强灌了半杯浆汤。

她一口口地往外吐。

今日灌进来的浆汤滋味格外甜腻,有几口呛进喉咙里,甜腻的滋味从肠胃里泛回嗓子眼,她干呕了几声。

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搀扶起身,洗沐打扮,梳篦长发,从里到外换了簇新的锦衣。

宫婢细细地洗沐她的及腰长发,布巾一寸寸拧干发尾,梳篦整齐,小心地挽起发髻。

挽的也不是惯常的流苏髻,而是宫里时兴的飞仙髻。

铜镜搁在面前,清晨的光线从头顶小窗映照进石室,铜镜里清晰地映出她的形貌。

她比之前明显瘦了。失去几分少女的柔软明媚,眉眼间泛起凛冽冷意。乌发如云,飞仙高髻更加凸显五官的清冷气质。她直视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

宫婢捧来满盒的珠玉,细细地装点她发髻鬓角。

鸾凤步摇,东珠耳铛。掂起一支玉簪,即将插在发髻间时,阮朝汐开口说,“换一支。”

宫婢惊疑地停手。

“我不喜玉簪。”阮朝汐盯着铜镜,“换一支精巧的金簪。”

金簪插在发髻间,几人把她扶起,一左一右搀扶出去石室。许久不见阳光,骤然出现在晨光下,刺激出一层薄薄的泪雾,她猛地闭眼。

“哎,拿黑布把眼睛蒙住,当心伤了郡主的眼。”在旁边指点的内监是东宫心腹,名叫石康来,她日日听他传话,声音也听熟了。

走出了几百步,石康来叫来步辇。阮朝汐被搀扶着坐在步辇上,摇晃出行中途,双目见光的刺痛褪去,她一把扯下了蒙眼黑布。

他们在沿着宫道前行。

出松柏堂,云龙门,沿着直道往北,过尚书省,前方宫道往左便是万岁门,步辇却转往右去了,过了掖庭,沿着东边建春门长道拐去了皇城最北面的华林园。

一座精致大庙远远地出现在视野里,前方大雄宝殿巍峨矗立,后方园林修建众多供奉灵位的白塔。

一滴细小的汗从白皙额头边渗出,被她抹去了,手指用力撑住了步辇。

为何带她去净法寺?

“今日是郡主的好日子。”

石康来笑道,“册封圣旨已经出了宫。圣意特意言道,当着白鹤娘子的面宣读,好叫你们母女的名分正式定下。从此以后,郡主就可以堂堂正正在京城里母女团聚了。”

细小的汗珠源源不断地从洁白额头渗出,后背渗出了薄汗,她抬手挡住暮春过于煦暖的日光。

步辇在华林园东边的小门停下。

敞开的小门对面,就是净法寺后园林。

满眼都是大片的垂丝海棠,暮春盛放时节,大片海棠嫣红似云霞。她在满园姹紫嫣红之间,迎面看到了母亲蒙面的白纱。

对视的瞬间,白鹤娘子眼中迅速浮起了泪光,却又在众人面前强自镇定,快步迎上来。

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目光,白鹤娘子亲自搀扶她下步辇,泪光闪动,最后说出口的只是一句寻常的闲话。

“阿般。……你瘦了。”

阮朝汐的视线落在母亲的两只手上。仪态优雅交握,广袖紫罗衫里露出层层包裹的白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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