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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重姒“哎”了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道:“舟车劳顿也算辛苦,连夜御马,也没睡多久吧,今儿早些回去歇息,补觉安神吧。离玉是姑苏人,改日让他带你四处走动,游玩一二。”

算是个委婉的逐客令。

可是戚文澜非常理直气壮地听不懂,一边手贱地捏着碎石子砸鱼,一边道:“不困啊,精神着呢,晚上好吃好喝,再一觉睡到天亮,就算补觉了。大白天的让我躺床上,我也闭不上眼啊。”

他赖着不走,谢重姒倒也不在意,又把琴搁在膝头,问道:“想听什么曲儿?”

“《破阵子》?”戚文澜砸鱼一砸一个准,搅得锦鲤池里,鱼儿乱游,“别的我也不懂。”

《破阵子》是两军作战前的阵前鼓,之后也衍生出琵琶管弦和长琴短笛的调音。

谢重姒想了想,照着回忆,奏出这曲慷慨激昂的长调,一时院落里,如同劲风过境,万马嘶鸣,兵戈相交,铿锵热血,让人仿佛能窥到黄沙散漫的边境城关。

戚文澜手里石子惊得落了一池,他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会弹琴的?还以为你只是在学在练,随意胡拨呢。”

小时候,谢重姒就和他一个样,是个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

耐不下心学诗书礼乐的。

谢重姒淡淡地道:“有人教的。他琴技绝佳,我学了个皮毛罢了。”

她轻轻抬眸,嗓音很温和:“还想听什么?”

对于戚文澜,她是有愧的。

劫狱救出宣珏,他挨了一百板子——真枪实刀得挨,戚老将军亲自打的,没放一点水。

捡回一条命,伤没全养好,就又去边关吃沙子,一守就是几载。

守到戚老将军夫妇寿终正寝,他长姊戚贵妃服毒殉葬。

守到他也孑然一人。

整天里得头披盔戴甲,长|枪短剑不能离身,用磨砺出的尖锐爪牙,打趴频频入侵的外族。

一个年少轻狂,做事不管不顾的少将军,做到北域沉稳狠厉的战神需要多少步,流多少血——

谢重姒能猜出。

那年宫宴上,他举手投足皆再无张狂的孩子气。

小麦色的侧脸,甚至有道蜿蜒刀疤,从眉梢到愈发刚毅的下颚。

即便颜色不深,更添威严,也……

是会疼的。

这一世,戚文澜还是轻狂的少将军脾气,也不觉让一个公主给他抚琴不妥,自然地一挥手,道:“来曲那什么,叫……我想想,我姊姊出阁前唯一会的一首调子,叫《钗头凤》?”

谢重姒停住手,好脾气地笑笑:“这首么,我不会。给你换个漠北的小调,从军行时常唱的。”

戚文澜没多想,反正有什么听什么,不挑。

又捡了些石子打算祸患锦鲤,被江州司隔空一枝桠打疼了手背。

“小将军,手下留情,剩点活口。”江州司提醒。

戚文澜忒怕这些浑身机关、不似真人的鬼谷弟子,老老实实收了手,坐回石椅上,给谢重姒当起捧哏来。

时不时跟着哼一两声——

完全不在调上的鬼哭狼嚎,魔音绕耳。

江州司沉默片刻,抬掌替桃子捂住耳朵。

心里对戚文澜的评价又多了一层:五音不全。

低眼一看,小师妹倒是心不在焉地没在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重姒在想那年,在苏州泛舟江渚,遇到宣珏,画舫上他抚琴而奏时,似乎也有弹这种漠北小调。

怪不得她总觉得似曾相识。

她心里有事,信手拨完几首曲调,不打算再认真弹了,毕竟她此时还该是对音律不甚精通。

正准备停手时,谢重姒察觉前头的捧哏许久没动静了,抬头一看,倏然怔住。

戚文澜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细碎散发遮住浓眉,银制护腕硌在脑袋底下,也不嫌硬得慌。

……果然还是累着了么。

谢重姒起身拿过亭台长椅上的大氅,轻轻盖在戚文澜背上。

再仰头一看,江州司和桃子也都睡得安详。

那毛绒团子窝在师姐胸口,呼吸清浅,随着呼吸,它桃红色的毛发也一张一合,变大又变小。

谢重姒:“……”

好啊,她弹得是催眠曲么?

她也怕师姐着凉,轻着嗓子喊道:“师姐,别冻着,回屋里睡。”

江州司半梦半醒,眯着条眼缝,打手势:“继续弹,别停啊,我再睡会,放心我不冷。”

谢重姒乐了,听话照办,换了种安神宁眠的曲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随手拨弄。

不怎么流畅,像是新手初学,磕磕绊绊,但胜在轻柔和缓。

一边弹,一边自顾自地出着神。

锦官站在不远处的树梢上,耸着肩,锐利的眼神逡鳞次栉比的屋脊和巷道,忽然轻叫了声,扑棱翅膀。

它看到宣珏回来了。

可惜谢重姒没听懂它的弦外音,垂首敛眸,指尖未停。

今日是难得晴天,暖融冬阳洒在枝头树梢和江南水榭,少女肌肤皎如雪玉,清艳婉转,垂眸轻抚琴弦,极清冷的冬日庭院也被她点染盎然生机。

恍惚可见冰融雪消,春回柳绿,草长莺飞。

宣珏在院外听到琴音,心头微动,举止先思绪一步推门而入,就见到这一幕。

谢重姒正在抚琴。

他想了想,还是不打算打扰,准备转步时,看到一旁石桌上披着大氅的人影,隐约可见高束马尾。

宣珏刚要离去的脚步猛然顿住,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方才在颜从霍营帐里,他最先看到了两颗血淋淋的,盛放于匣盒之中的人头。

宣珏难得失态地微怔片刻,颜将军还以为他乍见血腥,不大适应,忙令人将死物拿走。

又命人赶紧倒了杯热水给他。

宣珏回过神后,晦涩不明地说了句:“无事,想到一件往事了。”

他的确是想到往事,才略微恍神。

此刻又见到谢重姒和戚文澜一起,鲜少波澜起伏的心,裂开一道缝隙般。

疼得他指尖都微微一颤。

宣家还未倒台前,尔玉高楼抛花,清谈赶场,也不知和文澜说了什么。

再加上他管不住内心,画了幅她的丹青,被文澜撞破,文澜对他态度奇差无比,还踹翻过他一张桌,问:“你什么意思?”

他彼尚未捋清心意,话不敢说满,只道:“如你所见。”

“行,行,行!!真是好极了!!”戚文澜那时怒极了,“宣珏,你要是没什么意思最好!你也最好没什么意思——反正她做事从来也就三天热度,什么玩意喜欢紧了,都会狂热地追着爱上一段时日,我等她没兴趣!”

宣珏默然不语。

但又觉得他说的很对。

她是繁华皆过眼的天之骄子,无论走到哪,行经何处,都是簇拥着浓花盛景。

喜辣喜华喜狂骄,恣意地像是望都最灼灼的千瓣牡丹。

她的喜欢能持续多久?

又或者新鲜过后,也便淡去?

甚至于尔玉死咬喜欢他,以此救下,他都怀疑是为了保他性命的托词——

毕竟除了这样,她也再找不出其余办法了。

宣珏恍然回到了曾经跪地不起的军机处前,他形影相吊,一无所有。

然后有人在背后挣扎着呼唤他:“离玉!”

“离玉?”

待猛然回过神,宣珏才发现已经走到谢重姒面前,她有些疑惑地抬头,又唤了几声,见他反应过来,笑道:“来找戚兄的吗?他睡着啦!可能是太累了吧。”

宣珏喉咙发紧,压下不安,瞥了眼还未醒来的戚文澜,神情自然,万千思虑和求而不得的疯狂都被埋在眼底,温声轻道:“嗯,我来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