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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忽然一阵死寂的沉默, 顾明衍转头看向驾驶座的人。

电话那头的股东史蒂芬听不太懂中文,只感觉气氛很不对劲,委婉地问是不是不太方便说话?

顾明衍说了声sorry,挂了电话。他第一次用警告的语气道:

“傅寒峥, 你下次再跟我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试试?”

被警告的人脸色骤变, 嘴唇紧绷成一条线。

顾明衍之前对他再冷淡, 也没有用过这样近乎训斥的口吻说话。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的关系一直没有修复, 傅寒峥理智上也知道, 不该当着外人的面提,尤其是在顾明衍处理公事的时候, 只会越闹越僵。

但有时情绪就是刹不住车,说出去的话, 如泼出去的水,这段时间他心里越来越控制不住滋滋冒烟的焦躁。那次跨年夜之后,豪门圈出了一件大新闻:首富沈家认回了流落在外二十多年的亲孙子!

一开始, 傅寒峥并没把这个消息当做一回事, 首富沈家跟他们并无交集, 周围人谈起这电视剧一般的情节,他也应和着说两句闲话。

首富沈荣山几个儿女全都不孕不育, 这在豪门圈里早就是传奇般的笑话, 现在总算老来得孙, 能把全部财产留给自己的亲骨肉, 不用奋斗一辈子最后都给其他亲戚作嫁衣。

傅寒峥怎么也没有想到,要把沈家的“沈”跟某人的“沈”联想在一起, 甚至听到那位亲孙子的名号,他都以为只是重名, 全国叫Shen Yu的人多如牛毛!

直到他在顾明衍面前随口提起这事,还没说两句,就发现顾明衍表情特别不对劲。

傅寒峥一顿,突然反应过来,浑身打了个激灵,他扯动嘴角,开玩笑地问:

“…不会是他吧?”

顾明衍的神情一瞬间爬上几分尴尬,一脸欲言又止。

“……真的是他。”

傅寒峥难以置信地说着,头一次感觉到…人生远比戏剧更荒诞。

前男友是首富家里遗落在外的独孙,未来即将继承九千多亿。他不知道顾明衍是怎么想的,但他们这场本就岌岌可危的联姻,更显得没有存在的必要。

现在公司所有大权都是顾明衍独揽,大多数事务傅寒峥已经插不上手了,即使婚后财产是共享的,顾明衍也有太多可操作空间。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早作打算,最近就要求参加美国分公司这边的股东会。

“叮铃叮铃……”

那铃声第八次响起来的时候,一股无名火蹿上来,傅寒峥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干脆就这么载着顾明衍走吧!

踩一脚油门,立刻就到公司去,让身后那该死的铃声自个儿在车库里爱怎么响怎么响……

*

同一时刻,香港,寺庙里。

香火缭绕,沈老爷子正领着孙子沈钰和沈家一干亲戚,特来还愿。

沈家上下都有定期拜一拜神仙的习惯,沈荣山骨子里虽然不信神佛只信自己,但面子上依然每年都要跟随大师拜神请愿,叩首烧香捐功德,无比虔诚。

早些年是庇佑他生意隆昌,后来老了,就保佑身体健康,到了如今迈入八十岁,他只想着能在走之前,最后见一见离家出走三十来年的四儿子、以及那位小孙儿。

鸢妹走的时候,就跟他说过,他所有财产最后是要落在她的孙儿头上,说明他一定是有一个孙儿,四儿子四儿媳肯定在外面成家生宝宝了,他一定要活着看到那一天。

千盼万盼,现在终于给他盼来了这一天!

山风凉雾里,寺庙传来钟磬声,沈钰一袭新中式的白衫,玉树临风地立在千百级石阶之上,回过头见了他,轻轻叫一声:

“爷爷。”

沈老爷子一下子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二十年。

他这孙子长得简直是人中龙凤,家中有不少亲戚不待见他这亲骨肉,可见了沈钰,也免不了要呆上几秒。

那模样、品行、谈吐、学识……哪哪儿都是完美至极,从清华毕业后,现在就读于美国斯坦福,没钱交学费自己拿的全额奖学金,实在是争气的不得了。

教他马术、高尔夫、交际舞、西餐礼仪……学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把其他侄孙辈衬得像猪一样笨,沈荣山每天看得乐不可支!

“沈钰,来,跟着这位师傅,咱去大殿,待会你第一个去拜。”

“嗯。”

沈钰跟着爷爷走,其他亲戚都跟在他们身后。

迈进大殿高高的门槛,香炉生烟,金身神像庄严肃穆,大师指了一下神台上摆着的一对杯筊:两瓣月牙形的小木块,示意他去拿,请神问仙时要掷杯筊。

沈老爷子一看,糟糕,他也忘了提醒沈钰该怎么弄,他这孙儿新时代高材生怕是不懂得这些仪式,每个杯筊上有一平面和一凸面,投掷在地上,就能显示出不同的占卜结果。

一平一凸,叫作“圣杯”,意为请示之事可行,神佛应允;两个都是平面,叫作“笑杯”,意为事态不明,神佛主意未定,再请示;最不好的结果就是掷出两个凸面,叫作“阴杯”,意为此事不可行、神佛不允、凶多吉少。

这么多年,沈老爷子已经练就了很巧的手劲,每年一投掷,就是准准的“圣杯”,诸事可行,神佛皆允,讨个吉利的好彩头。

他上前几步,想示意大师教一下沈钰,结果就看见沈钰神态自然地拿起那俩块杯筊,像是很熟练。

听说这孩子小时候在村子里长大的,想来,这类请神拜佛的事也有参加过。沈老爷子停驻脚步,见他双膝跪在蒲垫上,虔诚地双手合十。

沈钰闭上眼,新月状的杯筊贴合着掌心,低头许愿,再松手——

当啷一声,两块杯筊掷在地上。

沈家的亲戚不由得抻长了脖子,去看那结果:

一凸,另一个也是凸。

两个凸面,“阴杯”,神明不准,凶多吉少。

沈钰蹙起眉。

沈老爷子没说话,掷杯筊为求慎重准确,通常要连掷三次。

当啷、当啷——

再投两次,看到杯筊显现出的最终结果,沈钰一下子怔住了。

连续三次掷出双凸面,全是“阴杯”,神不应允,此事不可行。

虔诚祈祷过的双手,微微出了汗,沈钰听见后头的亲戚传来压抑的细微笑声。

沈老爷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一旁的大师欲言又止,也不知要不要勉强说两句好听的吉祥话来圆场。

在场所有人都以为沈钰求的是财,刚认祖归宗,有了野心,想要完完全全拿下那九千亿的财产。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真正求的是什么。

自十三岁以来,某人从天边来到眼前之后,沈钰每一次见神佛,求的就只有一件事:

[希望这一年顾明衍能平安健康。]

这么多年,唯独只有一次,沈钰掷杯筊掷出了连续三个“阴杯”:神不准此事。那是顾明衍十七岁的时候,遭遇二次绑架的那一年。

“起来吧。”

沈老爷子上前拍拍沈钰的肩,以示安慰,他看了眼自己的好孙儿,像是被吓着了,平常那样冷静淡然的一张脸,这会儿脸色都变了。

说到底,这掷杯筊就跟扔硬币一样的原理,连续三次投出两个硬币都是反面,虽然概率较小,但也不是不存在,存在即合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记挂在心上。

从大殿里退出去时,沈老爷子特意走过去偷偷安慰他的宝贝孙子:管他那个小木块摔出什么面,爷爷的以后就是你的,知道不?

沈钰扯了下嘴角,想对爷爷笑一下,结果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内心的不安如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他在大殿外的庭院里等着,看殿内沈家的亲戚一家人一家人地上前叩拜,保佑心中所愿。

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投出连续三次的“阴杯”,还有不少人掷出三次“圣杯”:神明皆允。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欢欣鼓舞的。

沈钰想起他第一次投出连续三次“圣杯”,是跟着顾明衍和他家人去庙里新年祈福的时候,顾家的生意做得很大,每年时不时都要去寺庙拜神。

那年新春下了雪,庙顶、枝头盖着一层白,殿外银装素裹,大多数人集中在正殿拜主神,偏殿没人来,空旷的神殿前,只有一个人。

沈钰双膝弯折,跪在冰冷的石地上,双手合十,再把头低下去——

顾明衍跑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沈钰的背、低折的脊梁骨,额头贴地,那诚心祈祷的模样,神见了都会怜悯。

冬天地上冷,这偏殿的蒲团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顾明衍拜神向来很少这样叩首跪拜,都是上个香鞠三个躬,心里默念发财发财发大财!就结束了。

“你求什么呢?这么虔诚,考试第一?”

顾明衍陪着跪在沈钰旁边,膝盖噗通一声叩下去,心里就大叫了一声,妈呀好痛!

当然他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沈钰抬头,很自然地观察到了顾明衍的小表情,微微一笑,回答:

“不求第一。”

他们肩并着肩跪着,跟拜天地一样,沈钰抬头望了一眼面前巨大的神像,又坦荡地转过头,贴近顾明衍的耳朵,轻轻说:

“只求你平安健康。”

温热的吐气,顺着耳朵漫到颊边。

当着神佛的面,顾明衍一下子脸热了,低声说他:

“怎么只求我的平安,你自己的呢?”

沈钰摇摇头:“不求,没有用。”

以前路过村里的算命先生就说过,他命格煞气重,鬼神莫近,歪邪鬼怨不会来找他,同样,菩萨神仙也不会保佑他,想要做成什么事,就自己去做到极致。

“那算命的胡说八道。”

顾明衍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便也学着沈钰先前那虔诚模样,叩首跪拜,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地,求诸天神明保佑,他的沈钰也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手中捧着杯筊掷下去,他俩三次都掷出了“圣杯”:所愿之事皆顺利,神明也祝福。

两人开开心心地从神殿里出来,走之前,要在殿外的大香炉里再上一炷香。

新年的雪花徐徐从空中飘落,三根香燃起火星子,轻轻挥一下,橙红的火星熄灭,变作袅袅青烟,一缕一缕寄着他们的愿望,乘风上九天。

沈钰双手握着三根香,闭上眼,祈祷,再鞠三躬,细雪轻轻地落在他的黑发和肩上。

顾明衍捏着手里的香,没有虔诚地闭眼,也没在鞠躬,他看向身旁的人,十六岁的沈钰已经不再是当年瘦弱的样子,身高几乎跟他相当,甚至隐约要超过他了。

这小子以前还真没说谎,他家里真就是这个基因,自从过完十五岁生日,小矮子沈钰就像春天的小柳树,疯狂抽枝发条,从不到一米四一路抽成此刻逼近一米八的身高。

高挑修长、长身玉立,立在殿外,冬日的寒风吹过,沈钰白雪覆肩,双手合十,对着香炉飘起的青烟,求他的平安。

这一刹那,顾明衍感觉到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忽然剧烈跳起来,怦、怦、怦!不知道为什么,完全不受控制。

他莫名想起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他跟沈钰说,别说二十五岁那么遥远,兴许过两年他身边就不是他了。

那时沈钰莫名笃定地回:你到九十五岁身边也还是我,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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