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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笑着说:“嗯,理解。相比起有什么大造化,大多数父母都会选择让孩子平安又平凡地过完这一辈子吧?”

过了很久。

单崇听见隔着门,女人笑着说,是啊,哪个父母不是这样呢?那手术台,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不得替他躺上去。

这场对话最后怎么结束的单崇也没继续听下去。

他只是转身离开了。

下楼时在楼梯口遇见了个小护士,小护士冷不丁被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吓了一跳,见他眉眼清冷,短暂对视后,抬起食指,压了压唇边。

小护士满脸涨红中,这场听墙根,就成了永远的秘密。

……

后来。

退役这件事是单崇自己主动提出来的,确实没有人逼他。

那大概就是在大年三十晚上跨年,刚到大年初一的钟声敲响,所有人围着餐桌边吃完了新年的第一顿饺子,他宣布了这个决定。

电视机里,春晚还在收尾,载歌载舞。

窗外,新年的烟火还在黑夜绽放,很远的地方炮仗的声音还没有停歇。

他带着一种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宣布了这个消息。

说完之后,胸腔的绝望之中俨然升起了“一切终于结束”的快意——

从此再也没人需要粉饰太平,人们不需要背着他再议论、争吵、辩论他究竟是否还能够继续征战赛台……

戴铎将正要递给单善的红包扔在她的膝盖上然后夺门而出;

单善手忙脚乱找控制轮椅的键,平日里闭着眼能找着的她头一次手忙脚乱;

单父放下手里在调整春晚音量的遥控器,茫然地回过头;

王鑫平静的放下碗,说了声“新年快乐”转身离开,碗里分了吉利数字的饺子没有吃完……

单母是最平静的那个,单崇那种遇事不显情绪的性格也许来源于她,面对家里一触即发的鸡飞狗跳,她端着碗,拿着筷子的手都没抖一下。

手中的筷子将一个饺子夹开,饺子中央有一枚洗干净的、象征着辟邪、好运的铜钱。

将这颗饺子放到了儿子的碗里,单母只是说,吃了这饺子,来年交好运,不好的事都忘记吧,往前看,然后往前走,别回头。

从此别回头。

就像是鲜红的伤口被他自己彻底的撕开,鲜血如注,又酣畅淋漓。

午夜梦回时,单崇告诉自己,不要怨任何人,这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只是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踏入长白山半步。

……

时至今日。

重返长白山。

单崇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回到这里。

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惊天动地的契机,就是好像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者是事件的发展,到了眼前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拥有了勇气——

不知道打从哪里来的勇气。

王鑫说:回长白山看看呗?

他心想:看看就看看呗。

好像以前提都不愿意提关于长白山的一切,真的就变成了戴铎嘴巴里同款的“矫情”。

所有的事物都变得理所当然,闭上眼回望当初那些撕心裂肺、夜不能眠的苦难,好像都突然烟消云散……

没有什么不堪回首的。

每一个不眠夜和午夜梦回的辗转,它们好像甚至变成了珍贵的宝藏。

后来的山有木选手比曾经的单崇选手更加坚强。

有人说,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哪怕不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是去到什么地方,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只要继续往前走,就一定就是在走上坡路。

抬手。

摘板。

男人从雪地里慢慢爬起来,就好像以刚才的那一个短暂的与长白山脉的接触作为一个对过去的道别,那些他始终怀念的、不敢怀念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放下了。

他弯腰拾起雪板,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身后有稀碎而匆忙的脚步声,什么人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传入耳膜,转眼那个人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小姑娘嘴巴里呵出白气,像扑腾着翅膀刚学步的小鸭子似的跌跌撞撞在冲到他身边,来了个笨拙的急刹车——

她差点儿没站稳,单脚在滑溜溜的半冰面上颠吧了两下之后,很自觉地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衣服前襟,半扑半抱地拽着他,站稳自己。

刚站稳,立刻踮起脚,戴着白色毛绒手套的手伸过来,捧住了他的脸。

“单崇,”她仰着脸,杏状圆眼里闪烁着黑亮的光,“你刚才不会是真哭了吧?”

没等男人回答,她那个熊爪子似的毛茸茸手套已经蹭了上来,没轻没重地拍掉他脸上、鼻尖上沾上的粉雪。

他微微弯着腰。

任由她捧着他的脸,拼命凑上来,瞪圆了眼观察他脸上的情绪。

男人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没动,只是漆黑的瞳眸在微润的眼眶里动了动,垂下眼,望着她,问:“什么叫‘不会是真哭了吧”?”

他嗓音低磁,带着些许沙哑。

她眨巴了下眼。

“王鑫把你刚才那一跳到跪地上的全部视频一秒不差原声抄送给你家里人了。”

卫枝摘下手套,用在手套路捂得极暖的柔软之间,轻轻拂去他眼睫毛上挂着的霜雪,又摸了摸他的脸,声音温柔,“你们不是商量好的吗?”

“……”单崇说,“不是。”

“……”

大概是因为震惊,卫枝沉默了下,半晌那一腔温柔差点儿没挂住,就含蓄地说了句,“我以为是剧本。”

“不是。”

“那你刚才——”

“没站稳。”

卫枝这么几个月,没见过猪跑,也是吃过猪肉的。

真信他没站稳,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傻子。

那她傻吗?

不傻。

所以在简单的短暂愣怔后,她张开双臂,以在拥有身高差的情况下,艰难地将男人的肩膀拢入自己的怀抱里——

强行拽着他,让他整个人弯折下来,将男人的头拥入自己的颈窝中,小姑娘说:“不哭。”

她想了想,又反悔。

“哭也行,”她说,“我抱着你,你可以偷偷哭哭,我不告诉别人。”

单崇沉默。

喉结滚动,有那么一瞬间是有哽咽。

但是他长而浓密的睫毛煽动,没有眼泪,所有的酸意到了唇边,唇角一翘,变成了一声短暂的嗤笑。

他反手将小姑娘抱起来,直起腰,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臂弯中,微微眯起眼,抬头亲了亲她在自己上方晃悠的柔软下巴,和唇角。

……怎么会不知道是打哪来的勇气呢?

他大概是糊涂了。

他的勇气此时此刻就在他的怀里。

娇气的小公主身着白纱公主裙,手持宝剑,披荆斩棘地奔山赴雪而来,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城堡前,她扣响沉寂的城堡大门,叉着腰,莽撞地喊——

你好呀,开门!

这里有个雪请你滑一下!

你要不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