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乔木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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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见了面,陈放先拜祝缨,称为:“节帅。”后面的官员对望一眼,也上前见礼。他们的眼中都透出好奇,又带一点评估。
祝相公应该是男的,安南节度使却又是女的,眼前这位却让他们一时有些难评述。祝缨已经不年轻了,算来应该五十有余,看起来却非常的精神。五十多岁的老妇他们见得多了,含饴弄孙的、折磨儿子媳妇的、礼佛念经的、病痛□□的……当然也有还是精神健旺管事儿的。
祝缨与她们全都不一样,看到她,第一眼就是难以界定。她没有刻意着女装,不是诰命服色,紫袍,金冠,佩刀,不涂脂抹粉,有着所有诰命都没有的从容。这个年纪的老封君、太夫人们因为年岁与儿孙,都有了一股岁月经验带来的慈祥与威严。祝缨给人的从容感,与她们又全然不同。
陈放给双方做了介绍,文官是他的司马,武官是一位校尉。这二人以前不曾面见过祝缨,但祝缨却知道他们,对陈放戏言道:“他做县令的时候就很好,十年了,做到司马不算超擢。以后要是他在司马任上不得寸进,就是你们的疏失了。”
司马忽然悟了:封君们纵使年老、受儿孙之尊奉,依然是丝萝,眼前这位自己就是乔木。她是丞相啊!
司马越发谨慎。
校尉话少,他也很好奇祝缨,祝缨不是第一次做节度使了,而她之前两次为国出征,战果都是令人佩服的。现在又……
校尉的目光又落到了桥头士卒的身上,矮、看起来还算有精神,不知道能不能打?
陈放已与祝缨客套上了,大庭广众之下,说的全是场面话。又是托皇帝的福,又是要赞节度使忠君爱国等等。
待听说张仙姑也来了,陈放终于提出要拜见,扭头问司马与校尉的意见。不让见,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了,二人欣然同往。
一行人到了北关,校尉与司马都留意打量这里,这处关卡用料扎实,装饰却不多,关卡及周围已经很热闹了。
校尉终于说了一句:“节帅兵马带得不少。”
祝青君道:“习惯了。”
校尉看着这个女将,服色比自己还高级,匆匆一抱拳,问道:“这样的场面?是不是太大了?”
祝青君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拉练。”
陈放问道:“练、练什么?”
“西番。”
陈放与校尉都很关心,连司马也听住了。
安南境内的“匪患”剿得差不多,舆图都据此更新了两轮,巫仁、项安的籍簿、预算也改过了两次,但是西番依旧不很太平。盟约是定了,表面上与昆达赤都承认互相不敌对。却不时会有番人小部骚扰,安南也就一直不能放松。
行文去质问,回答就是有人“擅作主张”,昆达赤表示会管。安南也不能因此就翻脸,只能募兵、轮训。
唯一的好处就是在与西番的摩擦中,练出了一点骑兵,费用的关系,数量不多,质量却比“西征”时强出太多。
祝青君没报具体数目,眼见要走到张仙姑跟前,大家都住了口。张仙姑就是大家印象里带点土气的封君的样子了,虽然干净利落,但不够雍容华贵,几人终于有了安心的熟悉感,当下行礼拜见。
张仙姑也与印象中的某一类老封君一样,笑眯眯地与他们聊天、话家常、让好好招待他们——如果她没有对安南的一切反常视若寻常,那她就是整个安南最正常的人了!
北关又设宴款待他们,席间,校尉终于忍不住问道:“节帅,末将观您也是兵强马壮,西番又不安份,为何不击溃他们呢?”
祝缨反问道:“然后呢?”
“他们就不能为患了。”
祝缨对祝青君、赵苏等人道:“你们说说。”
祝青君道:“击溃?费力,要准备很久,且如今有一个番主,还能约束,一旦击溃,就是漫山遍野,不胜其扰了。”
赵苏道:“征战必有消耗损失,善后也是件麻烦事,后续人手不足。”
祝缨道:“都说对了一些,战争就像人,人从生到死,从婴儿长啊长,一直到青年、壮年,看着多么欣喜。可一旦到了最强壮的时候,也就是到了衰老的开始。人的年龄是不能停止的,会一直老死。战争如果不及时停在最有利的时候,也会像人一样,衰败。胜利会成为失败的开始,越大的胜利,不及时停止,就意味着越大的失败,不懂及时收手会把自己拖累死。就像爬山,爬到顶了,不收脚就要往下滚了。战争,不止是战争。”
校尉半懂不懂,陈放等人却频频点头。
花姐看祝缨说完了,才说:“又教上了,咱们家就是这样,哪儿都能变成学堂。菜都凉了。”
陈放道:“姑姑说的是。”
众人又宴饮起来。
互相敬酒、试探、说笑,赵苏举杯走到陈放面前,假意敬酒聊天,说道:“如今路通了,安南离朝廷也更近了,这都是我们节帅的功劳,朝廷不给个爵位,说不过去吧?”
陈放一怔:“当然。呃,这奏本……”
赵苏笑嘻嘻地道:“不劳费心,我们安南文武已然联署了。”
陈放苦笑道:“那又何必问我?”
赵苏笑而不语,陈放只得投降:“朝廷有问,我自会如实禀报。”
张仙姑在上面说:“你们说什么呢?”
赵苏道:“说点儿好事儿,说完了,您老等好消息吧,现在说出来就不灵了。”
张仙姑笑道:“好。”
陈放带了个游说的任务以及祝晴天回去了,祝晴天作为安南递奏本贺表的使者,拖了长长的商队——这也是四夷藩属常干的事儿。驿路从此开通,陈放回到对岸,开始签发路引,赵苏等人则各自回到辖区,安排与驿路相关事宜。
祝缨与张仙姑站在桥头,祝缨道:“要是喜欢,就在这儿多住一阵再回去。瞧,路通了,想到那边看看,早晚我带你过去。”
张仙姑又看了两眼,摇了摇头:“咱们还是回去吧。多咱朝廷想通了,你再去。”
“行。”
……——
自北关回到西州,张仙姑着实歇了几天才缓过来,又忧心祝缨的请封下不来。封爵与官职不同,这个她知道。其实她不是很在乎,她的女儿当然值得,但祝缨没儿没女的,也没个人擎着,她们有安南就够了,为这个跟朝廷讨价还价的惹朝廷骂人实在没必要。有这功夫,不如要点儿更实惠的,朝廷那点儿俸禄呢,拥有安南的人也不大瞧得上。
不过祝缨做事,应该也有她的考量,张仙姑便不多嘴。祝缨做的事,她早就看不懂了,自觉不该添乱。
朝中自然又是一番争论,然而驿路已通,先前开拓之功就没给爵位,现在再不给确实说不过去。皇帝捏着鼻子同意了政事堂的意见,给她封了个定南侯。以陈萌的意思,节度使配个国公、郡公的也不是不行,但是冼敬总觉得祝缨跟“公”不太搭。
陈萌咂摸其中的味道,好像也是有一点点的别扭,便没有坚持。
既定了下来,又没有特别的事项,便没有特意选派人员,只派了冷家的一位子弟,带着诏书、袍服等,从新驿路一路往安南册封去。
此人三十上下,模样清俊,倒合了许多人想象中的“贵公子”的样子。新路比老路短了许多,他吃得苦头也少了许多,只在走铁索桥的时候脸色铁青,从马上下来,坐到了肩舆上,闭着眼睛飞快地念了一页佛经,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对岸。
此后路就更好走了,走过盘山道,看到一片平原之后他又惊讶了一下:“竟是别有天地!”
到得西州城,城里出来个腰系白布的女官相迎,他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咯噔一声:不会吧?别是我要册封的人死了吧?我这差使可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
路丹青沉声道:“太夫人,殁了。”
“阿哟!”
路丹青道:“请吧。”
“哦哦,不知道娘子如何称呼?”
路丹青道:“路丹青,称呼我校尉也可以。请。”
一路沉默到了客馆,客馆差强人意,他让随从去收拾,自己却问:“不知何时可见节帅?”
路丹青道:“您先安置,明天我们节帅备好香案,我来接您去幕府。”
“好。”他老老实实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