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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甚至在内心深处有一点点的责怪祝缨:你怎么把什么都写下来了?你看不出来母后与大臣,这是制衡么?深宫妇人干政,真是让人头皮发麻!你就把她隐了去,又能怎样?几十岁的人了,你居然是个诚臣?

祝缨居然是个实在人!!!三人也不能将自己的心事翻到太阳底下来晒。

姚辰英道:“太后听政?”

祝缨道:“咱们这位陛下,看起来柔弱,心里可不糊涂。留了制衡的手段啦,天子八宝,他扣了一枚,现在在贵妃——哦,如今算皇后了——的手上。”

姚辰英憋了半天,先说:“没有遗诏,毕竟不美。”

施季行与王叔亮都说:“也是。”不过祝缨这文采,也是几十年来长进不太大,有点干巴。

祝缨道:“那……再请老太后来?”

“请吧。”

祝缨道:“还是安排人盯着她,以防生乱。实在不行,就说伤心过度,需要静养。遗诏上本没有她的事。”

“好。”

于是派人去知会穆太后,请她过来。穆太后人一到,丞相们便宣布遗诏,贵妃、现在是太后了,哭昏了过去。穆太后不敢置信地说:“陛下竟然就这么去了?还、还让你们?!!!”

祝缨道:“太皇太后明鉴,陛下的国家,不托给妻儿和重臣,托给谁?”

两宫太后互相制衡也是个不错的办法,然因齐王之事还有疑点,丞相们打定主意不让这人插手,一齐把太皇太后排挤在外。内外都动了起来,内有新晋的皇太后,外有丞相召集百官。祝缨从岳妙君手里接过了太子,将他领到正位,扶他站好。接着退后,率群臣山呼万岁,甚至没有给这孩子三辞三让的机会。

太子在灵前即位,火速将穆太后架到了太皇太后的大长辈的位子上荣养。

以防她以“太后”的名份干预皇帝的“遗诏”。

诚如祝缨所言,三千铁甲、四万禁军,穆太后是无法对抗的。同样手握重兵的姚辰英也很快统一了立场。

皇帝的丧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杨太后哭昏又醒,扑到了丞相面前,男人们躲闪,祝缨被她一把薅住:“呜呜呜,我们孤儿寡母……”

祝缨不得不安慰:“请娘娘照顾好陛下。”

陛下都死了!杨太后愕然,旋即想起来,现在的陛下是她儿子了,她笑了又哭了。王叔亮道:“臣等去筹备了,子璋,你,今天就你值宿吧。”

女人安慰女人,真是太合适了,他们可顶不住一个年轻的太后扑过来。也不是很会哄寡妇。

祝缨也不急着与他们一同出去安排事,最大的事她都安排完了,也就耐心地陪着太后。

……——

杨太后心里是没底的,骤然之间,一个偌大的国家名义上落在了她和她儿子的手上,能不能从名义变成现实,她是不确定的。虽然她心里想极了。

四个丞相,数来数去与祝缨最熟,祝缨也最能容忍她。一个能有女官的丞相,总比别人更能接受一个想握权柄的太后。名份是祝缨给她定的,玉玺是祝缨给她的,祝缨是个买卖公平的人。

杨太后攥着祝缨,直到要就寝了,她仍不肯放手:“我心里慌得很,相公,陪我一起入睡吧。”

“陛下丧父,正需要母亲陪伴。”

杨太后道:“有夫人陪着他。”

她儿子被岳妙君带着,她还挺放心的。一时半会儿不陪,算什么?得抓好朝中大臣,这样母子俩才算有依靠。孤儿寡母的,可太怕被大臣架空了。

祝缨倒也不介意跟个年轻女子睡一块儿,不过那是太后,她还是推辞了一下,不就是有话要说么?坐一块儿也能讲,不必非得睡。

她说:“臣值宿,明早也不走,娘娘有什么话要说,随时都可以说。”

杨太后道:“我现在心里躁得很,不解了心头火气,只怕要冲他发脾气,还不如不见。我心里有事,就想躺着说,没人陪我聊天,我睡不着。”

行,睡。

两人并排躺下了,杨太后一翻身,侧过来抱住祝缨的胳膊:“我现在还不能安心。”

祝缨偏过头来看一看她,杨太后道:“陛下还是太小了,朝上的事情,我虽是深宫妇人,但也知道一些。听说以前是很好的,但这二、三十年来,乱七八糟。我该怎么样处理政事,才能守住这江山呢?”

祝缨道:“你现在还不行。”

杨太后追问道:“现在不行?难道要我儿长大成人了我才能行?”这就荒谬了,那时该儿子掌权了。

“你以前从未秉政,”祝缨说,“要学。否则就是自取死路。古往今来,主政的太后能做得好的,无不是虚心向学,慢慢浸润的。骑马的人,没有一上来就骑烈马的。若是上手就做坏了事,人不信你,你以后想做什么都没人肯听了。能招来的只有无赖废材。”

“那我要怎么学?还是读书?”这就扯了哈!

“我会教你。”

杨太后又试探地问:“眼下呢?其他三位相公只怕又要说什么后宫干政之类的话了。”

“他们,我自有办法说服。”

“要是天下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不要想着现在就换掉政事堂,”祝缨说,“他们能做事,换一批人,不如他们。”

“那我该学些什么?经史我也读了,您给我的文章我也看了,做事呢?不能总是看书吧?”

祝缨道:“由浅至深,先从这次丧礼开始。你要先把一些小事做好,让天下看到你的条理,才能相信你能做好,才会与你议政。其实我们现在就可以把权柄给你,让你做决定,但是如果你没有经验,随便一个人都能骗到你。

宫里才几个人,就已经很麻烦了。整个天下,亿兆黎民,人心只有更复杂的。许多宫里能行得通的道理,宫外不在乎。你得先试试水,适应了,再深入。”

杨太后听得着迷,催着多说。

祝缨道:“以后我会尽力教你的。议事的时候,我会将道理剖析分明。到得秋天,又该有另一批的县令进京考核了,我教你怎么分辨。后年还有这样的事,你就可以自己试着做了。你是安全的,过几年,我会把禁军交到你的手上。

能够处理政事,又有禁军,你的生前是可以保证的。

一个擅权的女人,会引来举世攻讦,你需要一群源源不断出现的、在你死后也会自动自发维护你名誉的人。科考,我已经开了,接下来,就看你怎么用了。

睡吧。”

杨太后睡不着!

祝缨睡得四平八稳,杨太后羡慕极了。

次日一早,祝缨起身,杨太后一夜没睡,依旧神采奕奕。到了灵前,她又是一个哀凄的寡妇了。

先帝的葬礼进行得也还算顺利,既没有一个出逃外邦的皇子,也没有一群吵闹礼仪的大臣——从简,从速,没来得及吵就结束了。

也正如祝缨的相府,没等王叔亮等人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把人拢了起来。

没了一个成年的皇帝,大臣们做事反而更方便了一些。照着原定的计划,地方上的官员着手抑兼并。除此之外,便是休养生息。事务也渐渐少了一些,祝缨每次议政都给杨太后讲得很细致。

如是数日,这天,早朝还未开始,王叔亮便要与祝缨讨论一下太后的事情。

王叔亮是赞同跟太后把话说明白,但是告诉她怎么做对就行了,不必从头讲起,给她讲的那么多,跟教儿子似的。哪怕先帝活着,亲自教太子,都未必有这般上心。

祝缨道:“你不教她,让她听谁的?外戚?还是宦官?把她的耳朵占满,她才能不听乌鸦叫。即便尊亲,她也能明白事理,不听外戚的。得让她自己能够明辨是非,不是么?你不会以为,同她讲一句,这个你不能做、那个你也不能做、只能听我的、我说的都是对的,她就听话了吧?她会更加厌恶你和你的道理,更加亲近那些让她觉得舒服的人。大臣辖制她,她就只好依赖娘家人。

后宫干政败坏朝纲,与‘后宫’无关,与‘愚蠢的后宫’有关。话又说回来了,哪里没有蠢人呢?太后聪明一些,朝上的蠢货也能少一些,不是么?”

“这……”王叔亮语塞。

“不如意事常八、九,哪有什么好处都占上的?总要选一样去放手。咱们不可能事事都攥在手里。是放生太后,还是放生外戚宦官?陛下还小,总要有所妥协。”祝缨说。

王叔亮叹息一声:“只愿陛下能够聪明睿智,早日临朝。”

笑死,想做官还得长到成年参加考试,皇帝比官员权利大得多,偏偏不用考试。祝缨翻了个白眼。

杨太后也就继续享受着讲解服务,偶尔也能发表一些见解。

到得秋天,县令们又轮来了一番,杨太后已能高坐上位,看县令们入宫拜见,并且主持了笔试。询问各地风俗、治理情状,也似模似样。

“我在娘家的时候,可也不是不见外人的。人间疾苦,也都尝过,当然知道他们瞒了什么事儿啦。”杨太后有点小得意地说。

四相之中,唯祝缨行走后宫如鱼得水,说的话总能在两宫那里通过。祝缨要继续推行女法官,也得到了太后的支持。先帝的周年还没过,第二次的明法科女试又开始了,太后也饶有兴趣地去看了一回。

朝中对此也有些说法,不幸一个祝缨女人不好扣上吕不韦的帽子,连带的太后的清名也得以保全。祝缨只是很简单地放话,人,我按住了,谁要嫌我跟太后走得近,那你来,看太后会不会安静,看外戚、宦官会不会膨胀。

行吧,这太后如果有祝缨一半的本领,不不不,只要有三成眼色,也就足够了!

儿子学写字,亲娘学掌权,倒也……和谐。

又过一年,陈放出孝,祝缨将他提回了户部。也是这一年的秋天,天下县令也轮完了,裁汰了一些不合格者。祝缨继续考查明法科。

京畿及周围的识字女子,就算从第一次考试开始现学,到如今聪明的也能学出来几个了。

太后对此颇为满意,唯一遗憾的是,禁军什么时候给她?祝缨称得上可靠,可是既然许诺了,禁军一天不由自己做主,太后心里一天不踏实。因为另一半的禁军还在姚辰英手上,禁军一个卒子都不听太后的。

太后不知道的是,这一天就快到来了。

……

这一日,祝缨从宫里出来,回到府里就收到了安南来信——祝青君生了个女儿,请她起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