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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那栋两层小楼之前, 程音并没有想到,她会?见到那么多的旧物。

从门口的那块招牌开始。

黄铜牌匾,挂在内走廊的墙壁, 多年?之?后, 时间和氧气共同作用,让它不复以往的光洁。

但那两个熟悉的篆字, 一瞬间将她拽进了?回忆,程音立刻闻到了生物实验室那股独特的,犀利又冷淡的消毒药水味儿。

差点忘了?,她是在实验室里长大的小孩。

程音的父亲叫林建文,是一名艺术家。

所谓艺术家,就?是一旦进入艺术领域, 就?完全顾不到家的那种人,所以她从小跟着?妈妈一起长大。

有毒溶液不能碰,同位素实验室不能进,羲和两个字代?表光明……从幼儿园起,程音就?学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

一律来自于程敏华。

可?以说, 她的灵魂与思想完全由这个女人塑造。程敏华是她最早的偶像,最赞赏的女性,人生的标杆。

直到那一天,标杆突然折断, 她的妈妈毫无征兆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理由很充分,早就?能猜到了?,有那么个老公, 又有这么个孩子。”邻居这样?说。

“很多女性, 由于过于重视情感,在遭遇背叛的时候, 就?会?忽然想不开。”心理医生这样?说。

“而且,她还留下了?一封亲笔写下的遗书。”警察这样?说。

程音站在冰冷的太平间,各路言论此起彼伏地将她包围,像凶猛残忍的食人鱼群,令她的身体发?肤疼痛碎裂。

空气中浮动着?血的味道,清晰而浓郁。

起初程音以为是幻觉,毕竟法医已经将程敏华的遗体收拾得很干净。后来她发?现,那是因为她又一次咬烂了?舌头。

她有个改不掉的坏毛病。

自从几年?前被困火场,程音就?多了?这么个古怪习惯,每当紧张、害怕或者遇到极端情况,就?会?不自觉地咬住舌尖。

这种症状在一个月前变得严重,那一次,她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咬断。

当时她蹲在陌生的小区门口,在满口呛人的血腥味中,咀嚼她爸隐藏的秘密。

如果她没有好奇心就?好了?,程音对着?太平间的门,后悔得肝肠寸断。

如果她收到了?陌生信件,没有贸然拆开,就?不会?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信是寄到她学校的,薄薄的一封,里面放了?一张照片,照片背后用铅笔写了?一个地址。

那张照片摄于北京游乐园,照片上有一家三口,在云霄飞车上纵情欢笑,即使只看照片,也能感受到幸福美满——假如那个男人不是林建文的话。

程音当堂逃课,循着?照片上写得地址,找到了?她爸金屋藏娇的公寓。

来开门的不是小三,而是一个与她年?龄相?近的姑娘。

面目也相?仿,一看就?跟她是亲姐妹。区别在于,对方敢坐云霄飞车,不会?有医生天天叮嘱,杜绝任何激烈运动。

是个健全人,跟她不一样?。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爸才会?在外面找人生孩子,程音掉头往外跑,边痛哭边如是想。

家里养了?个残疾小孩,要想过正常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奢望。

程敏华起先到处求医问药,后来自己动手研究,她人生的最后几年?,全部精力都用来琢磨如何治疗程音的眼疾。

有一年?除夕,饭刚吃到一半,她突然有了?新?的思路,立刻放下筷子冲去了?实验室……

那顿饭程音也只吃了?一半,因为林建文大发?雷霆,当场掀了?桌,咒骂程敏华已经走火入魔。

直到程敏华自杀身亡,白布蒙面躺在了?太平间,程音才幡然醒悟。

她就?是那个魔鬼,给家庭带来灭顶之?灾的灾星。

舌尖抵住牙关?,程音轻吸口气,敲开了?羲和破旧的大门。

赵奇的变化不大,一头狂放卷发?,双眼皮宽而多褶,双目炯炯,仿佛一个本土版的爱因斯坦。

程音的出现令他惊喜,他将乱糟的沙发?扒拉出一个座位,又从积灰的书架找出半桶发?霉的茶叶。

看得出来,这家公司已经毫无运营可?言,恐怕连厕所都得员工自己打扫。

甚至员工也没几个,都很面嫩,像是隔壁大学来赚零花钱的暑期工。

茶叶开出了?霜白色的霉花,实在无法招待来客,赵奇自说自话,一定要跑到隔壁去借。

程音阻拦未果,只好等在原地,好奇地打量周围陈设。

俯拾皆是老物件。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不敢细看,免得惊动太多回忆。

可?一抬眼,还是和一张照片不期而遇。

那是一张集体合影。

相?纸几寸见方,人脸不过指甲盖大小,即便如此,隔着?好几米远,程音也一眼看到了?程敏华。

穿潇洒牛仔服,梳时髦波波头,笑起来牙齿雪白整齐,不像一个科学家,倒像新?闻台的主持人。

和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她的妈妈,从来都是一个很帅气的女人。

若不是因为错生了?一个孩子,她的人生无懈可?击。

程音不自觉咬住舌尖,慢慢走到了?照片前。

枣红色的相?框仿佛拥有魔力,像一小块幽深的开口,背后连通着?过往的岁月。

离得越近,神?魂越是摇荡,程音有些眩晕,似乎分分钟会?被吸入相?框。

幸好此时赵奇推门进来,捧着?一盒借来的茶叶,走到墙边与她并肩而立。

“呸!”他忽然对着?照片,吐了?一口空气唾沫。

程音不明所以,这是哪一出?

顺着?赵师兄的目光,她看向照片的角落,这才意识到,这张合影中没有季辞。

也不是完全没有,他原本所在的位置,被深深抠进去一个洞,只余身体而缺了?脑袋。

“黑心的龟儿子!”赵奇随手捞起旁边一支笔,往洞的位置又狠扎了?几下。

这恨,入木三分。

程音进来之?前,便知道季辞得罪了?大师兄,但没想到竟然得罪得如此彻底。

见她神?色古怪,赵奇开口解释:“你是不晓得,龟儿子没的良心!”

“他干嘛了??”

“吃里扒外,背信弃义?,程教授白疼他了?!”

赵奇愤愤不已,与程音将原委细细道来。

当初程敏华突然故去,羲和群龙无首,却并未因此乱了?阵脚。

研究项目正进行?到紧要关?头,大家都不想放弃,也有信心如期推进。

因为他们有季辞在。

小师弟资历虽浅,却是真?正的嫡传,羲和的实验方案,很多来自于他和程教授共同的构想。

而且他是真?正的压力型选手,技术难度越大,越能迸发?出思维的火花,为众人照亮前路。

换句话说,程教授虽已不在,羲和的火种还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在这众志成城的关?键时刻,他们的火种却消失不见了?。

彻底失联,怎么也找不到人,等他们再?见到季辞,竟是在股权转让的签字现场。

“柳世一直瞄着?我们,来谈过几次收购,我们如果都不同意,他们是买不成的。”

“实验组的成员有技术入股,虽然是少?数股东,加起来占比也有30%。”

“当时你父亲打算卖掉程教授那70%的股份,不过根据章程约定,出让份额至少?达到75%,才能发?起收购。我们6个人说好了?,必须守住江山,谁也不让出一分一厘。”

赵奇眼睛发?红,“你猜,谁是那个叛徒?”

程音低头,望着?杯口漂浮的茶叶梗:“有没有可?能,他有自己的理由……”

“我们当时还设想过!如果真?的必须股权拆分,就?想办法保留核心技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外人反正也看不懂,我们的研究很新?,拆分时完全可?以做做文章。”

“你猜,最后是谁代?表柳世,来跟我们谈判?”

程音继续猜测:“或许因为,柳世资金雄厚,他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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