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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张昇没有反对文哥儿下午便揣着画去东宫陪玩。

朱厚照见文哥儿不是空着手来的,积极地凑过去探头探脑:“你带了什么给孤?”

难道他小先生终于良心发现,要给他送新玩具了?别以为冠礼过去了,他就忘掉了这事儿他小先生给弟弟妹妹准备了老多老多他没玩过的玩具!

文哥儿见朱厚照露出“既然你都给我带来了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的矜持表情顿了顿,才摇着头说道:“我给殿下带来的东西不能玩。”

朱厚照一听不能玩兴致顿时少了大半奇怪地问:“那是什么?”

文哥儿摊开其中一张《乞儿图》给朱厚照看。

会成为乞儿的其实就是流民。他们远离家乡,前往更富庶的地方以乞讨为生。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家破人亡实在太容易了任意一场天灾人祸都可能让他们流离失所。

没有哪个时代能让这种到处流浪的无家可归之人彻底消失。

周臣的这套《乞儿图》,画的就是散落在姑苏城这个人间富贵乡各处的乞丐。说他们是流民他们又不全是,只有三两个是因为残疾而不得不以乞讨为生的,剩下那些大多是有自己技艺的“职业乞丐”。

比如耍猴、耍蛇、耍松鼠的,再比如搞杂耍的、表演吹拉弹唱的看下来可谓是多才多艺。

照理说这样丰富多彩的乞讨方式应该挺有意思才是可朱厚照凑过去一看画册上的画一下子被图上的乞丐丑到了。

这人秃头豁嘴牙齿参差不齐还脏兮兮的。那稀疏而短小的头发丝朝四面八方竖起,看起来每一根都有自己的想法!

对于从小连身边太监都眉清目秀的朱厚照来说这种图的冲击性还是很大的。

即便这人提着只十分可爱的小松鼠朱厚照还是没法从他那张丑脸上缓过劲来。

这人长得这般可怕谁敢看他表演呢?

朱厚照不是胆小的人他盯着那幅《乞儿图》好一会,绷起小脸翻开下一幅、下下一幅。

他每翻一幅,文哥儿就给他讲讲这些乞丐的生平,都是他从周臣那里听来的。

像那牵着羊或狗、紧闭着眼睛的两个乞丐就是盲人,那黑狗和白羊就是给他们导盲用的。

那牵着白羊的盲女给朱厚照的冲击最大。

这盲女脸上满是皱纹,满口牙齿都已经不见了,脖子和小腿还肿得老大,似乎长了巨大的肉瘤。她的裙子已经破烂不堪,连膝上的大腿都隐隐露了出来,脚上更是连鞋都没穿。

她的脚掌被生活与病痛折磨得比所有男乞丐都粗。

偏偏都这样了,她居然还在哺乳!

她把一个瘦小的孩子裹在自己的上衣里哺乳!

这样的画面让朱厚照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过来。

他还小,不懂什么家国天下,只觉得这一张张或愁苦或麻木的脸庞让他觉得很难受。

朱厚照凑到文哥儿近前难过地追问:“很多吗?这样的人很多吗?”

文哥儿道:“只要国泰民安,当然不会很多。”

他耐心地给朱厚照分析起来,像苏州府在洪武年间人口便有两百多万,将近五十万户人。

一户人有一户人的际遇,一户人有一户人的难处,便是圣人在世也不可能解决所有人的苦难。

像是上回所说的拍花子把人拐了去,便有可能让一个本来可以好好长大的孩子沦落他乡。

要管理好一个苏州尚且不易,何况是整个大明?

光他们浙江都有一千多万人口来着!

朱厚照听了这么多数字,龙脑壳有点晕晕的。他茫然地追问道:“那该怎么办?”

文哥儿坦然回道:“我也不知道。”他也还小,对这个为难了无数代人的巨大议题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见朱厚照一脸失落和迷茫,文哥儿缓声补充,“殿下已经跟老师他们学到《论语》了对吧?”

朱厚照闻言用力点头。

杨廷和他们已经在给他讲《论语》啦!

虽然他听不太懂,不过他每天下午把早上学的东西记下来和文哥儿讨论,能从文哥儿这里听到许多故事!

比如孔子如何带着学生们环游齐鲁!

那时候的学生能跟着老师到处游历!

周游列国,一听就很带劲!

所以朱厚照每堂课都记得特别认真!

见朱厚照双目熠熠地看着自己,文哥儿说道:“《论语》记录过这么一段,说是齐景公问孔圣人如何治国,孔圣人回答了这么八个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他详细地给朱厚照解释起来。

“这话说的是‘只要君王尽到君王应尽的责任,臣子尽到臣子应尽的责任,父亲尽到父亲应尽的责任,儿子尽到儿子应尽的责任,自然就能家和国兴’!”

有太多的案例和试验可以证明自由永远是相对的,如果放任社会回归每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丛林状态,一切只会越来越混乱。

想办法建设一套相对适用于当前社会的规则,然后让大家都各司其职地生活在其中,其实是能让最多人安稳生活的办法。

只是这样的规则如果不能随着社会的发展进行针对性的调整,迟早会有不再适用的那一天。

要是绝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已经没办法在这套规则下生存下去,就会让他们萌生出把一切推倒重来的想法。

这也是为什么历朝历代时都有人矢志改革的原因,因为有远见的人能从朝廷遭遇的困局看出许多旧规则已经不再适用。

变通变通,不变不通!

只是有这种远见的人,不一定有魄力把变革落实;即便他有魄力把变革落实,效果也不一定很好;哪怕当时效果还不错,也不一定有后继者能将它延续下去。

要不然哪会有一次又一次的朝代更迭?

这些事文哥儿还没认真去琢磨过,自然也没打算一下子给才六岁大的小猪崽子灌输什么深刻理念。

人本来就不可能管那么长远。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你这会儿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周全,焉知几百上千年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再高明、再超前的想法,将来总会有变得不相宜的那一天。

文哥儿抬手摸了把朱厚照凑过来听得格外认真的龙脑壳,开始一本正经地说道:“像我们家,我时常督促我爹好好上进,我爹也时常督促我好好上进,这就是父子之间应该做的!爱之深,责之切!越是父子情深,越是要坚持不懈地督促对方!”

他,王小文,从不心疼亲爹,每天都期望他爹在家能当个好父亲,在朝能当个好官员!

积极贯彻孔圣人所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朱厚照听着觉得特别有道理。

他也特别爱父皇!

他也要督促父皇!

君王要有君王的样子,一天都不能松懈!

好儿子理当如是!

朱厚照用力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把文哥儿的话记得牢牢的,一句都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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