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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韶华定了定神,随后开始提笔:

“学生谨答,夫富人之哿,莫若天恩之赐,茕独之哀,莫若天恩不至。斯民之贫富哀乐,在乎安民之政。民之本,为田……”

徐韶华开篇先是按照惯例表达的一下对朝廷圣上的敬意,随后便急转进入正题,他引经据典,以曾经徐远志告知的地里收成、当朝赋税等为基,将其一一罗列出来,先给予肯定,又表示以本地之清贫,或可开源节流云云,皆是则可使富人穷人皆有乐可享。

如此,洋洋洒洒,近五百字,等徐韶华写完,已经是正午之时。

徐韶华并未急着交卷,而是先取出了自己放在考箱里的点心,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点心有些干,考棚里备着的清水只有角落那一碗研墨用的冰水,徐韶华并未取用,只吃的很慢,等到半个时辰后,徐韶华这才将几块点心全部吃完。

不多时,有学子陆陆续续开始交卷,徐韶华也在人群之中。

龙门每逢五十人一开,徐韶华正好在头一波之中,等他顺着人流走了出去,便看到张瑞被沉重的木枷套着脖子和手脚,这会儿已经没有力气直起腰来,整个人借着枷锁半跪半趴着。

有路过的学子看到这一幕,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狠狠的啐一口。

无他,能被这样处置的,唯有科举舞弊之徒!

若不是县令大人明察秋毫,让他们与这样的人同场科举,也不知会把谁的名次挤下去。

张瑞已经跪了大半日,他身上的衣裳单薄,发丝上还挂着不知是谁扔的臭鸡蛋滴答落下,整个人已经有些头晕目眩,可更多的,却是未来的无望。

徐韶华出来后并未离去,徐易平特意租了一日的马车在外等候,徐韶华则坐在温暖的马车里等安望飞出来。

交卷后的龙门,乃是一个时辰一开,安望飞混在第二批考生中走了出来,刚一出门,他一眼便看到了在马车旁等候的徐韶华。

“华弟!”

安望飞这声一出,不远处跪着的张瑞也猛的抬起木枷看了过来,安望飞被其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等看到了他的面容后,安望飞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窜了上来。

真的是他!

安望飞震惊的瞪大眼睛,看向徐韶华,徐韶华握住他的手,唇角含笑:

“望飞兄,先上车再说吧。”

安望飞点了点头,连方才想要与徐韶华探讨考题的心思都没有了。

满脑子都是,华弟都猜对了!

安望飞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和徐韶华一道回了学子舍,徐韶华叫来小厮送了一壶热茶,给安望飞倒了一杯:

“望飞兄,回神了。”

安望飞冷不防碰到有些滚烫的杯壁,差点儿没有跳起来:

“嘶!好烫!”

徐韶华抬手,用手背试了试:

“正是可以入口的温度,怕是望飞兄的手太凉了。”

安望飞这会儿不光觉得自己手凉,连心也凉透了,仿佛透着风似的。

那许青云当真心狠手辣!

安望飞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华弟,那张瑞……”

徐韶华和胥吏离开的时候,队伍里黑灯瞎火的,安望飞并未注意到张瑞的身影,却没想到……那罪魁祸首竟然真的是他!

“他试图将沾了松脂的小抄丢在我的身上,又在县令大人面前百般狡辩,惹的县令大人大怒,这一次怕是要在外跪足了时候。”

徐韶华大致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原是徐韶华那支击落了纸条的毛笔被兵将还回来后,徐韶华便敏锐的察觉到了上面松脂的气味。

再一联想当初安望飞所说的张瑞出身长松村的事,便知道这事只怕是其百密一疏。

张瑞住在长松村,对于松脂司空见惯,甚至对于其气味也不大敏感,这才让徐韶华抓住了他的关键弱点!

安望飞闻言,定了定神:

“张瑞此计实在歹毒,幸好华弟机敏!此番,他对同窗下手,试图诬陷华弟,乃是罪有应得,县令大人处置的对!只不过……华弟你如何确定是此人?”

那天,爹带来了五个嫌疑人,华弟没用多久,便确定张瑞为下手之人,直至今日张瑞跪在外面,他仍然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徐韶华闻言,抿了一口茶水,笑了笑:

“望飞兄可记得那日我说过,那背后之人定然不会选择教瑜大人推荐的三位廪生。”

“是,那日张瑞因为迷路,误了时辰。”

安望飞点了点头,继续看着徐韶华,而徐韶华看了安望飞一眼,这才不疾不徐道:

“可是,那日教瑜大人足足给了我们三个时辰,那三位廪生都住在城里,便是整个瑞阳县城走完,也不过堪堪两个时辰,他究竟是迷路,还是不愿意和三位廪生有所粘连?”

安望飞不由得陷入沉思,片刻后,他眼睛一亮:

“他怕牵连自己!”

徐韶华听罢,终于笑了开来:

“正是。张瑞可不知道我要选那位廪生做保,若是与我同一廪生,届时我若是有事,他也会沾染污点。”

“而从张瑞一开始便用林亭之流引诱齐哥儿的法子,便可知其并不是愿意为自己招惹是非之人。

他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可恰恰是因为他太过爱惜羽毛,反而露出了破绽。”

徐韶华淡淡的说着,安望飞听到这里,只觉得头脑一清,不由一拍大腿:

“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有想到?!”

徐韶华闻言不由一笑:

“瞧望飞兄说的,这种事儿本不是多么重要的,何须对其上心?”

“怎么就不重要了!他可是差点儿害了华弟你!”

“望飞兄,害我的可不是张瑞。他不过是被人在身后推动的卒子罢了。”

徐韶华说着,缓缓起身走到窗前,顺着学子舍远远看去,可以看到那远处挤挤挨挨的考棚,再远的,便是隔壁的霖阳府了。

“害我之人,尚在远方,眼前之人,实在不足为惧。望飞兄此时便焦急起来,有些为时过早。”

午后的微风虽然还带着寒意,可是临窗的少年却毫无畏惧般,笔挺而立,恰如其下翠竹,风姿灼灼,令人向往。

安望飞闻言,喉头动了两下,端起已经有些温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是我心急了。”

徐韶华转过身,低眉含笑:

“无妨,望飞兄也是担心我罢了。”

安望飞点了点头,看着手中的茶碗,不由发起了呆。

他担心华弟,也……担心自己。

安望飞自认自己做不到许青云那般心狠手辣的,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入仕与之对上,他实不知自己在其面前可有胜算。

而就在安望飞胡思乱想之时,他只觉得肩膀一暖,他不由得抬眸看去,眸底还有未曾收起的无错,徐韶华仔细看着,半晌这才道:

“望飞兄,这是怕了?”

安望飞一时无言,他愣愣的看着徐韶华,明明是比自己还要年少的少年郎,可是他坐在那里,便如同一把刚刚开锋,泛着寒光的利剑!

他在,便无人敢摄其锋!

那样通身昂扬的锐气,是他这辈子都不会有的!

安望飞苦笑着抹了把脸:

“华弟,我……我确实心有畏惧。我从未想过,竟有人会这般毒辣!华弟不过是无意遇到了那两个贼人,他便要下如此毒手吗?他人性命、前途,在他眼里又算什么?”

徐韶华亦是不由默然片刻,这才徐徐道:

“正因如此,你我已无退路,若不争,他日也不过是旁人俎上鱼肉罢了。”

徐韶华定定的看着安望飞,安望飞亦是回看过去,他在华弟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须臾后,安望飞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是我糊涂了!”

“望飞兄!”

徐韶华连忙拦住,看着安望飞脸上的印子,皱了皱眉:

“望飞兄何至于此?”

“我……”

安望飞一时语塞,半晌才道:

“方才,我竟是被自己的胆子迷了心智,若不是华弟,我早就被许氏一族敲骨吸髓而亡,我方才竟然蠢的要退一步!”

徐韶华一面扬声让小厮去来一块冰,一边看着安望飞懊悔的样子,缓缓道:

“人之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不过皆是平常。可在我看来,知惧且畏,却依然勇往直前,才是世间至强之事。”

“知惧且畏,勇往直前,世间……至强之事?”

安望飞喃喃着,忽而,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雷击中一般,一双眼从原本的混沌迷茫,渐渐清亮。

“是,华弟说的对。”

安望飞看向徐韶华,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

“华弟不知道,这一次县试是我答的最好的一次!默经十则中,虽有一两句我未曾拿捏准确,但是那道经论题,可是出自孟子之中?”

徐韶华轻轻点了点头,安望飞的声音也渐渐透出了一丝欢快:

“正好我考前一日便看的是孟子,那句话一出来我就觉得熟悉的紧!

这一次县试,是我曾经那一年多在苦难中挣扎求来的学识,我……不曾对不起曾经的自己,我亦相信,我不会愧对未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