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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在苏菲送两人出去前,商明宝忽然叫住他们:“不是因为救你耽误的时间。好好活,好好爱吧。”

她心里分明有怨,有讽刺,有数不清的凭什么想质问天地,可是他也分明无辜。

是他的造化罢。

商明宝望着窗外。香港绿化极好,隔着浓密的绿化带望出去的,是深蓝色海湾。

斐然哥哥,有人告诉我,我对你的爱救了一个鲜活的人。

我是不是要渐渐地练习没有你的日子了。

很奇怪,在从香港过关去给你过三十岁生日的直升机上,我回着Wendy的信息,筹划着第五大道的旗舰店,心里忽然想,好像可以想象得出没有你的日子了。有事业要忙,有朋友要聚,除了少了一个你,一切都没有变化。我想,过去两年我早已过上这样的日子,我把你放得离我的生活很远,以为自己习惯得很好,以为没有你不过如此。

是不是那个念头离天太近,让上天听到了,所以才让我失去了你?

我现在明白,那是一个富人站在金山银山上,吃着一份蔬菜沙拉,说自己可以想象到没有钱的日子了,以为自己能过。

我什么都不懂,不懂你对我的意义,不懂生死,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失去,什么是真正的没有你。

如果可以回去,她真想回到他三十岁生日的那个夜空,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大声否认那个念头,那么上天是否就会收回成命。

有一个秘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总觉得你晚上来看我了。我听到你叫我Babe,叫我宝贝,声音一点也没变。

可是我不能总是让苏菲起身。你不肯见她,是吗?你想见的人不是她,所以她才看不见你。

等我可以落地了,我会跟着你的声音。

那日她终于有力气自己站稳,在洗手间里,她扶着洗手台,梳着失去了光泽的头发,脑中忽而闪过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可是没有十年,只有十天。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从瞳孔里似乎看到了两道身影的远去,他们结伴而行,冲她挥手,夕阳下影子很长。

那是十九岁的商明宝和二十四岁的向斐然。

·

“嘀——嘀——嘀——”

蓝比尼一所临时性的收容医院里,医生通过尼泊尔警方联系到中国大使馆。消息在第一时间抵达到了直系亲属向微山的手机上。

已经放弃搜救回国的向微山,于第一时间乘公务机抵达,身边跟着不顾一切过来的方随宁。向丘成私底下叮嘱她看好这个舅舅,尤其不能让他牵扯到目前被瞒得死死的向联乔。

因为得到了特殊交代,已经昏迷十数天的男人,被从收容帐篷里转移到了当地最好的医院。

方随宁进门后的第一眼就贴着门软倒到了地上。

是他。

面容苍白宁静,插着呼吸管,输着不同的药液。

医生和警方在使馆人员的陪同下介绍情况,他被河流冲到了靠近蓝比尼的地区,岸边丰茂的水草和灌木缠住了他。一切搜救队都已撤离,三日前,他被到河岸边放金盏花贡船的僧侣所救。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毕竟距离事发当晚已经过去了七天。这七天里,没有猛兽伤他,没有毒蛇咬他,没有鳄鱼袭他,没有进食,只有偶尔的雨丝飘在他的脸上,濡湿他的嘴唇。

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供以辨认身份的证件,看不出是韩国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或者干脆是别的国籍的混血。尼泊尔是背包客天堂,靠发达的旅游业支撑国民经济,外籍游客数不胜数,而当地政府效率极低,办公系统混乱,直到昨天,中国大使馆才收到了他们的通报,通过比对后第一时间证实了他的身份。

医生怕英文表达不准确,口述尼泊尔语,由大使馆的翻译同步给向微山。

听他说完之后,翻译的脸色变了一变,有些艰难地转述出口:“他说,他的脑袋和颈椎受过重击,但以他们的仪器水平没办法做全面的检测。”

“他说,他的生命体征很弱,几乎捕捉不到稳定的脉跳。”

“他说,”翻译顿了一顿,“建议放弃治疗。”

医生还在非常认真地说着些什么,但没有用尼泊尔语了,而是用英语:“也许他只是想跟你们最后再见一面,所以才坚持到了现在。他现在无疑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嘀——嘀——嘀——”

连接他身体的仪器发出平稳的鸣叫。

警方和大使馆的人先出去了,医生随后。最终,病房里只剩下方随宁和向微山。

向微山目光陌生地看着这陈旧病床上的长子。

他逐渐地感到自己老了,盛气不负当年,私底下一篇篇认真读着他和他实验室出的论文,正如他青少年时代追逐他实验室的最新成果一样。

在三十出头的年纪拿到杰青基金,向微山自认胜过自己当年。他有天赋和抱负,只不过他的时代比向斐然的早到了二十年而已。

但现在,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生死不明,健康不明,智力不明。

天才只有死亡,没有陨落。

方随宁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向微山那双眼里的断念。

她虽然讨厌他、不屑他,可她也畏惧他。他是她见过最冷血无情、最自负自大的人,强悍的精神力令他这一辈子不知道凌驾了多少人、□□了多少人。

“舅舅?”方随宁掐紧了手心,目光因为看清了他而感到恐惧:“你想干什么?”

向微山瞥了她一眼,见老了的面容上那丝严酷真如酷寒:“你觉得,他会想要这副身体吗?”

“这副身体怎么了?”方随宁不可思议,“手也好好的,脚也好好的!”

“医生的意思,他醒来的机会很渺茫,最大的可能是就这样躺一辈子,就算醒来,也许他的智力也受损了,可能变成傻子,一个认知能力低下的人。”

“哪又怎么样?!”方随宁扶紧了床尾的栏杆,虽然腿肚子发软,但还是尽可能阻到了向微山的眼前。

向微山遗憾地看着她:“随宁,你没当过天才,你不懂。”

“我没当过天才但我当过人!我当过他妹妹!”方随宁的眼泪溢满了眼眶,“他是斐然哥哥!不是别人,不是什么天才什么PI,是我的表哥是你的亲生儿子!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在野外,怎么可以死在医院,死在亲人的决定里?!”

“斐然哥哥能听到的,他肯定有意识,他只是现在动不了而已,你让他听到了心里怎么想?他会失望的,这才是真的杀了他!”

「随宁,我不会失望。」

呼吸机带动的一呼一吸是如此虚弱但平稳。

「他是向微山,我不会为他的任何决定失望。」

向微山的目光从向斐然脸上转到了眼前这个女孩子这里,她泪流满面,恐惧、软弱和勇敢同时充满了她的双眼。

方随宁以为说动他了,从床尾跌了两步,跌到了向斐然的床头,两手紧紧抓着护栏:“你再看看他!舅舅!再看他一眼……他很好,医生说他很痛,可是他忍着痛支撑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亲人来选择放弃的!”

方随宁一叠声地说,眼泪顾不上擦,泪眼朦胧间,似乎看到向斐然夹着血氧仪的指尖动了一动。

“斐然哥哥的手动了!”方随宁瞪着眼睛,欣喜哆嗦大声地喊:“医生!Doctor!舅舅,你看啊,我没骗你!”

“动是正常的神经反应。”向微山面无表情地说。

要是能牵动面部神经,向斐然真想勾起唇角给他一撇讽笑。

可是他不能,他只是安静地闭着眼,无力再抬动第二次。

“拔管吧,不要让他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向微山咬了咬牙。

“不要!”方随宁失声,不顾一切地跪到地上,“求你!舅舅!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尼泊尔的医生怎么比得上中国?!你是科学家,你有最好的医疗团队,我求求你,至少给他一个回国的机会!”

她没有别的办法了,眼泪砸进地板里。

向微山,是向斐然的唯一直系亲属,唯一有资格在手术或拔管决定上签字的人。

这道声音如此遥远而不真切,浮动在晒在那双单薄眼皮的日光之上。

这一辈子没有求过父亲分毫的人,在心底说出了恳求。

——求你,别拔。

我还想活,我能活,不为你,只为她。

谁明他全身好像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神经都仿佛断裂了的痛。

湍急的河水在身边淌过,野兽的脚步在身边驻足,白色的犀鸟曾停在他的肩头,灌木与倒在鼻尖的气味是野蔷薇与菩提的,蜡烛与金盏花的气息,告诉他他终于等到了人。

他有人间缘。

他有人间缘。

再不能随便生,随便死,再不能临了了随便找座山、找片旷野,独自一人在花花草草间离开。

二十一岁的暑假,载方随宁和她下山入市区的那台红旗车,树影划过挡风玻璃,他说过的,你在车上,我不会乱来。

她是他的乘客,他要载她稳当度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