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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女演员白榄,科班硕士毕业后,就在中国话剧圈内打转,二十多年来不是没磨出过好作品,但仍逃脱不了籍籍无名的命运。编制的好处是铁饭碗,即使她的剧开演时部部门可罗雀,她也总不至于饿死自己,但看到越来越多的同行获得荧幕银屏的橄榄枝,从而一举大爆时,她也还是会心生暗羡。

其实她的演技是很上游的,去单位食堂打饭,谁都叫她一声“白老师”,新的毕业生考进来,或者有什么娱乐圈的小生小花临时签进来,也常常请她当表演老师——当然,这里面有部分原因是她不红。戏不多,所以不忙,像根针,被领导捏着见缝插。

那个寻常的下午,她走下排练厅舞台,走到环形座位的一角,准备出去抽根烟时,光从应急通道的门缝中漏进来,照亮了座位上沉默儒雅、皱纹道道冷峻的人。

那时她并没有立刻反应出眼前这个人是谁,也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但身体却蓦地抖了一下,仿佛感知到了命运的降临。

命运果然对她透开了一道窄缝,现在,她站在栗山的片场,正为进组后的第一场戏深呼吸。

其实她三月初即已进组,进组后,栗山让她观察,这个村子和里头的人,是她天然的教习所。白榄在白天观察,晚上推敲剧本,找栗山聊戏,也找姜特聊戏,但直到正式开拍第一场,她也没跟应隐面对面深入聊过。

她第一次见应隐,是进组的欢迎宴上——当然,在如此贫瘠的小山村,所谓的宴席也不过是一圆桌入乡随俗的饭。她很漂亮,漂亮得不应该成为实力派,那么廉价的灯光下,她的鼻、颊、颏也都还是莹莹薄薄一层水光。别人说什么美人在骨不在皮,在她身上不对,她是肉、骨、皮,都美。

白榄看过她的戏,也不是没崩过,不过聚光灯和镜头都偏爱她,所以戏崩人不崩,走到哪里,众星拱月。比起演员,她其实更适合当一个明星,怎么野心这样大?偏偏要当影后。

“白老师。”影后冲她伸出纤纤手。

白榄轻捏着握了一握,知识分子恰到好处的清高,蒲草对启明星的微微不自在。颈项很重,想卑微地低下头,但她持住了自己,微笑平视她。

“白老师累了,一路过来,很周折吧?”影后关切地问,注意力似乎有些游离,看上去力不从心。

她果然吃了一半就离席了,对栗山和制片人分别告别,最后对一桌子的人欠了欠身。白榄后来才知道,她离席是为了去做心理疏导。听闻医生是她自己带进组的,符合大明星的金贵讲究。

吃过了席散场,制片组那儿派了一个制片助理陪她熟悉村子,交代起居细节。夜色中,不见人影,光听到哪里一道人声:“听说白老师是辞了编制,破釜沉舟来演的……”

白榄听出来了,轻熟的声线,漫不经心的语气,是那位影后。

制片助理头一遭听说,一瞬间十分讶异,压低了声音感慨:“白老师,这你牺牲可大了。”

白榄扯了扯唇角,当笑过。

有什么办法?她要教几个来镀金的偶像演戏,自己的剧目无限期让道停排,栗山的片又是港资出品,根本就没在大陆立项,组织上怎么会批她去演?就算偷偷去,届时赴海外一宣发,但凡有一点苗头不对,对她这种体制内演员来说,都是重大行为失当。

辞职的消息在院内转了一圈,“演二代”“演三代”们对她侧目而视。

影后在笑她?笑她不自量力,还是说,单纯只是怜悯和同情呢?毕竟她坐在家里,主演片约就源源不断,而她却要辞掉铁饭碗来争一个三番配角。相比于别人的不费吹灰之力,她的踮脚孤注一掷,本身就是一种狼狈和窘迫。

除了那一晚,白榄再没跟应隐正面交流过。倒是从剧组的只言片语中,更知道了她的一些故事。譬如最开始拍摄时状态很不好,抗拒入戏,导致进度延宕很久;比如原本是有跟组心理医生的,但影后不满意,给开了,另带了人过来;再比如除了医生,影后还带了男朋友陪伴在侧,一待就是快一个月。

白榄在片场遇见过商邵几次,他出现,只是为了接她收工,护她去见心理医生的短短几百米路。白榄没太有机会看清他正面,只知道他身形优越,话不多,抽烟时,垂眸从白瓷烟盒中倾出一支,腕骨轻微一翻,将烟咬上嘴角,有一股充满余裕的慢条斯理。

白榄是善于观察的人,一个动作就能看穿他的沉稳与从容。显然,他有自己的空间,站在高处的脚从未曾挪下一步。

那么……影后抗拒入戏,就是因为谈了这个身份尊贵的男朋友?很不敬业,但符合白榄对这些演艺明星的认知和预设印象。

“好各组准备,五分钟!”现场副导演的声音透过扩音喇叭传来。

白榄饰演哈英的前妻努尔西亚。因为哈英坚持离婚,他们成了村子里五十年来第一对正式离婚的夫妻。

哈萨克人对于姻亲是慎重的,谚语说,“婚订百年,亲订千年”,结了亲便是家族之事了。即使进入二十一世纪,在现代文化的交融冲击下,哈萨克族的离婚率,也仅为0.78%,是唯一一个离婚率低于全国平均的民族。

传统哈萨克妇女身上背着族权、父权、夫权以及教权的规训,被视为“资源”。在曾经,哈萨克族流行一句民谚,称:“女人的一条腿如果属于她的丈夫,那么另一条就属于她丈夫的氏族”。在一种名为“安明格尔”的制度下,如果妇女不幸守寡,她将由丈夫的兄弟继承,或者叔伯长辈,如此顺延,直至这个氏族内的最后一个男人。

这样违背人伦的制度虽已消失,但观念的变更迭代,却需要更漫长的时间。

被哈英坚持离婚的努尔西亚,如同一个好端端的、却被遗弃的“资源”,她成了村子里的透明人,一道淡白的影子。这个村子繁衍了上百年,三四百户人家,地底下枝叶相连,努尔西亚,成了当中唯一一片凋零的叶子。

今天的一连几条都是努尔哈英的独角戏,拍摄她从村头溪流里汲水,抱着木盆回去时,经过前夫哈英的木屋,将目光黏在上面的戏。

她反复地窥探哈英。

这样的镜头有好多个,反复重复,有时她一边走一边侧目,将视线探过去;有时她走得近了些,仰起下巴,目光用力。

也有时,她走到窗口,目光从洞开的窗户中触角般伸进去,逡巡一阵,看到哈英搭在椅背的裤子和皮带,把冻得发烫的手指头伸进冰水中,下意识地搅着。

遇上赶马出去刨食的村民,她收回神情与视线,自在地寒暄两句。

“别看啦,山上呢。”村里男人躬着肩背,笑谈中带有听得出的奚落。

努尔西亚笑笑,刻板下脸,抱着木盆转过屋子。

在白榄为努尔西亚所写的人物小传中,她写道:“努尔西亚的目光如白色胶带,那是一种鱼肚白色的白。死物的白,变成了双面胶的白,她精神上的死亡,死死地粘连住她的丈夫、她的凶犯哈英。”

这是白榄入组许久后正式开拍的第一天,虽然应隐跟她的对手戏在六场之后,她仍然早早到了片场,在棚下观摩她的表演。

她跟俊仪说,白老师是辞了编制来出演的,破釜沉舟,这样的勇气让她敬佩。栗山看遍了话剧圈的演员,几千个,最后认择了她,这本身就是一种认可。

“这部戏有点舞台剧的风格,虚虚实实,象征隐喻。窥探的视角无处不在,就好像观众在看戏,所以表演上最好也能有一些舞台剧的突破。这方面我不擅长,问了柯老师好多次也不是很醒悟。白老师很厉害,我要看看。”

俊仪倒有些天真的费解,快人快语:“你拿了那么多奖,又不是水的,她在话剧圈混了二十年还没出头,难道你还演不过她?”

应隐笑了起来:“电影和舞台剧的表演是截然不同的,这方面我的经验为零,她是老师。何况,演戏不是赛跑,哪有什么谁演得过谁?”

开拍前倒数两分钟,妆造助理最后一次补妆后退下,白榄脱下羽绒服,轻轻吁气。她没有助理,由实习制片暂代,但人家小姑娘也顾不上她,因此她是自己将羽绒服卷好后放到月亮椅中的。

在演员副导演的调度声中,她人生中首度走到镜头前,并鬼使神差地回头,瞥了眼应隐所在的方向。

戏一条接一条地过了,间隙中,除了工作人员将新雪覆盖脚印的扑簌声,现场杂音很少。应隐走到监视器后,跟栗山一起看回放。她心里没设防,冷不丁被镜头里的那双眼吓了一跳。

晴天白日的,那双眼珠真像死鱼眼,凝滞着,一心一意窥探,脸上的风霜皱纹坚硬、刻薄、纹丝不动,独有视线缓慢转动。

“怎么样?”栗山问。

应隐抓紧了手中的热水袋:“尹雪青承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栗山点点头,“她演得很好。”

接下来三条,是应隐和白榄的对手戏。

栗山把白榄叫过来:“眼神像触角,要让观众看到介入的层次。尹雪青第一次跟她视线交锋,只觉得不自在,第二次,她觉得这女人奇怪,是不是精神状态不对,但你冲她很客气很正常地笑了,第三次,从窗户窥视进去,尹雪青和哈英正在温存说小话,雪青回头,被你吓得剧烈一跳。你在第三次,把你所有的刻薄、恶毒、偏见,都释放给她。”

白榄认真听着,到最后一句,她有些错愕踌躇。

“栗导,我听说,她在看心理医生……要不要收着点演?我看过她一些访谈,她的入戏方式是危险的。”

栗山瞥她一眼:“你不嫉妒她?你很有才华,充沛的观察力,敏锐的洞悉力,但时运不佳,在镜头前欠缺个人特质,所以被埋没了这么久。她跟你不同,十七岁就一鸣惊人,名利双收,拿奖,风光无限。两种人生,凭什么?她技巧也并不比你成熟,只不过这个圈子总是优待长得好的。正如尹雪青怎么偷窃了哈英?无非是她长得好,够骚,懂调情。哈英跟观众一样,说什么自我觉醒、精神上的契合,说出花来,无非是她漂亮,而你不够漂亮。”

白榄哑了哑,嘴唇动了动,但说不出话。

她目光里像有大厦倾倒。

栗山淡淡地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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