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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好地了解手术,他每天凌晨蹲点抢号,终于抢到了工作日的专家号,没请假,直接逃课走了。去医院问手术风险和护理,得知下段有90%的切除率,配上胃造瘘,虽然生活上会不便一些,也会丧失重度劳作能力,但再活一二十年还是可以的,要是病人自己注意饮食得当,心里想得开,也不是没有长寿的可能。

缪存把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莹莹:“放心了吗?大医院的医生都不会骗人的。”

“放心了。”

缪存笑了笑,安慰她时还是有种不熟练的笨拙:“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好好准备中考,考好了,可以问我要一个礼物。”

他本来考虑过让小姨父来这里做手术,但这儿的号真的太难排了,何况来这儿做手术就要给小姨租就近的房子,要帮她熟悉适应城市里的交通和生活,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对于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来说,会加剧那种惶惶然的心理负担。缪存自己都过得很凑合,实在没有这个自信能照顾好小姨他们。

他完全没想过能找骆明翰帮忙,也没想过找骆远鹤。

理财到期前一天正是周末,缪存下了课直奔城西那栋犄角巷尾的小破楼。

李丽萍最擅长阴阳怪气:“哎呀,打从存存懂事起,我就没见他这么积极回家过。”

缪建成也没什么好脸色:“知道的说我是你老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讨债的!”

缪存习惯了他们的阴晴不定夹枪带棒,心里一点波动也没有。他一直记得赎回日期,只要一过十二点,他会盯着缪建成在手机上操作。

缪聪今天倒是很能沉得住气,吃完晚饭,把碗筷一放便上楼写作业去了,临走前不忘挖苦一通缪存:“哥,你真有钱,你那个男朋友没少给你吧?”

缪建成把缪存的性向当做家丑,缪聪从不敢在外面乱说,因此在家里便要变本加厉地说个痛快。他知道缪建成对缪存的父子情很复杂,每周回来时就会故意聊些恶心人的话题,只让缪建成认定了缪存是个没有人伦道德的冷血小变态。

倒不是他对缪存真的那么忌惮,而是李丽萍私底下探明了,缪建成自己偷偷藏着一大额存单呢,有快百万,重要的是另一个房本。缪家老太太是个重男轻女到没救了的,之所以把这些都提前给了缪建成,就是怕自己俩女儿惦记。母子俩骨子里的精明一脉相承,缪建成平时看着被李丽萍管得死死的,其实一直牢记李丽萍年轻时是个“洗头妹”,所谓“婊子无情”,哪怕生儿育女了,也得防着。

为此,缪聪和李丽萍都拼了命地拍他马屁,离间他和缪存的关系,这样便能顺理成章地继承一切了。

缪建成果然斜了他一眼:“我听缪聪说,你男朋友跟你学校里的老师是双胞胎?”

“不关你的事。”

缪建成过来人似的口吻:“你谈恋爱倒不要紧,就怕哪天学校里的人看到了,以为你那个老师跟你搞师生恋。”他有些嫌恶心地呸了一口。

缪聪拱完了火,从楼梯上探出半个身子装清高:“我写试卷啊,都别来烦我。”

快到十二点时,都洗漱好了,缪存很淡定,穿着睡衣径自看书,堂前八仙桌上灯光暗淡,李丽萍也没睡,待在旁边刷短视频,开着外放,时不时笑出开水壶烧开似的一阵。

座钟敲出铛铛铛的声响,缪存把手中薄书倒扣,“转账。”

缪建成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划开APP,惊奇地瞪大眼睛:“嘶——我钱呢?”

缪存怔了一下,眯眼道:“你什么意思?”

“哎我是买的招行的啊,”缪建成摸了把脑袋,“二十万,对吧?”他问李丽萍。

李丽萍眼睛觑向别处,“你别问我,你自己管得钱,我哪里知道?”

他们演技一个比一个的拙劣,缪存明白过来,缪建成是故意跟他装相。

钱,早就被他们转移了。

他一声未吭,只是站起了身,虽然身形单薄,但白炽灯照着他,自上而下给坐着的缪建成笼罩下一座山似的阴影。

李丽萍心里一慌,但仍保持镇定地提醒缪建成:“你先别急,打银行电话问问,看看你操作记录不就得了?”

缪建成也被缪存弄得有点怵:“你、你站起来干什么?坐下坐下,不就是二十万吗?”

点进操作记录时的手有点抖。

“我看看,三月五号……提前赎回。”他看了眼李丽萍,“你干的?”

“神经病,”李丽萍嘟囔了一声,“我没事提前赎你理财干什么,六百块利息呢!”她觑着缪存,咳嗽一声,话里有话地说:“三月五号,不就是正月初十吗?哎?”她稀奇地问:“存存,那天不是你刚好回来吗?”

缪存攥紧了那一册图书馆借出的薄书:“你想说什么?”

一直宣称要写作业的缪聪听到动静,打开门自楼上嚎了一嗓子:“我那天看到哥拿了爸的手机了,不知道拿去干什么!”

缪建成从这句话里借到了胆,翻着转账记录:“当天赎回,下一秒就转走了——好啊你个小兔子崽子,这卡号我可从没见过,你还说不是你的?!”

这是句很没有逻辑的话,那条转账记录在缪存眼前闪了一下,便又收了回去,缪建成冷笑着:“你在这里跟我贼喊捉贼?在学校里学的什么东西,敢算计到你老子爹头上?怎么,还想讹我二十万?!”

在一叠声的质问和疾风暴雨的粗口脏话中,缪存闭了闭眼睛,一贯冷静到淡漠的心口不止起伏,让他紧抿的口腔里瞬时充满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们早就转走了钱,早就决定不还钱了,那笔钱到他们手上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拿不回来了,什么理财,什么过一个月再还,都不过是戏弄他的套话。他再警觉,再防备,再机敏,钱到了缪建成账户上的那一秒,就已经无能为力覆水难收。

永远不要跟贪婪的人讲诚信。

缪存艰难地保持冷静,保持大脑的运转。缪建成是他法律上血缘上的父亲,以他的大男子主义,想霸占这笔钱,便直接霸占了,绝不会有兴致来玩这些弯弯绕绕,来跟他装腔作势地演戏,陪他等到十二点,然后再撕下伪装。

再污蔑他。

这些伎俩,多余且下作,充满了恶趣味。

缪聪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伏在楼梯扶手上,手里还不住转着一支中性笔,一脸饶有趣味地看着缪存。

缪建成似乎要揍缪存,李丽萍拦住了,不住让他“消消气”,白了缪存一眼:“你这个孩子!好的不学,学会了偷钱,还是二十万!都转走了还要回来让我们转,我们哪有这么多钱给你偷给你偏?你真是没良心,那可是你爸的养老钱!”

缪存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尖锐的、持续性的耳鸣呼啸,太阳穴嗡嗡地跳,血脉汩动着几乎要炸开。

他觉得好痛,是生理上的痛苦。

在这种窒息般的冰冷的愤怒中,视力也在渐渐流失。他的眼前笼罩着一片雾一般的白色,让他的目光几乎无法聚焦,只能死死地盯着面前正在喘气的东西,像猎物盯紧了活物。

在这样失常的耳鸣中,忽然听到了一声轻笑,继而是笔掉下的声音。缪聪一边弯腰捡笔,一边悠然地说:“哥,差不多得了,那天看你偷他手机就不对劲,怪我,要是我阻止了你就好了——”

“还钱。”缪存用力撑住桌沿,一字一句地说:“把我的钱,还、给、我。”

他的脸色比夜更黑,脸色一丝表情也无,目光死气沉沉而黑洞洞地只盯着缪建成,让他仿佛成了只有漂亮不通人性的小怪物。

缪建成一拍桌子:“你妈的——少在这里跟我你的我的!你才几岁?你跟老子分家了?你的就是我的!”他真实地弄了怒,想起李丽萍经年累月地说他是个没有人伦没有感情的变态,说将来别说养老,不提前毒死他就不错了,灯光下,他越看缪存越可怖,越可气,脸红脖子粗地呼哧喘着气:“老子还没死呢,就惦记我的钱!”

“我最后再问一遍,”缪存古怪地歪偏了一下脸,像站在很远的地方冷漠地看着他:“你到底,还、不、还、钱?”

“还你妈逼——”

砰——!电光石火间,刨花板的木板凳在缪建成身上应声而裂。他本能地抬起手格挡了一下,但没挡住缪存,他不知道他这个看着很瘦的儿子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抡起椅子,又往他身上砸来。

缪建成眼里浮现出恐惧,狼狈跌步的同时躬过背去,用厚实多肉的背抵挡了这一板凳。

寂静中,缪聪愣在楼梯上,李丽萍张着唇,声音卡在喉咙口。

“我操你妈个畜生——”缪建成涨红了脸,剧烈地咳嗽了一声,一股蛮横的戾气让他转过身来,试图教训这个不孝的儿子。长条凳已经散架了,缪存抡着椅子腿,眼也不眨地往他胳膊肘上狠狠扇下——

破风声响,伴随着一声粗粝的惨叫声,划破了这条小巷子的浓夜。

李丽萍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好像终于活了过来,喉咙口发出含着痰似的声音:“杀、杀人啦——杀人啦——救命、救命啊杀人啦!!!”

挨家挨户的灯亮起,看到缪存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追着狼狈出逃的缪建成,到了路灯低下,披着外衣看热闹的人才骇然发现,缪建成已经浑身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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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明翰是在派出所接到人的,缪存做完了笔录,被民警看守在椅子上。他的衣服上蹭得都是血迹,脸上也有,脖子上也有。鼻尖上一抹血色,骆明翰的目光长久地停着,缪存察觉到,视线里仍是一片雾白,只是眼珠子转了转,继而抬起手,用手背在鼻尖上擦了一下。

那只手也都是血。

缪存觉得他很陌生,很用力地回想,直到骆明翰叫他:“妙妙。”

那只浸满血的手僵了一下,笨拙地往身后藏着。

骆老师最不喜欢他打架,他一打架,他就会批评他。艺术家最宝贵的东西首先是天赋,其次是手,没有了手,天赋再高也于事无补。打架是情绪化的表现,是在发泄暴力,辜负天赋。

缪存藏着手,为什么这件衣服刚好没有口袋?

骆明翰看尽了他的一举一动,像个被家长揪到辫子的小孩,充满着害怕、紧张,和一些些乖巧的讨好。铺天盖地的疼让他喘不过气。他俯下身,不顾一切地将缪存紧抱进怀里:“是我,妙妙,”他再度说,声音里带着哽咽:“你看看我。”

缪存的身体在怀里一僵,下一秒,松弛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颤抖。

是骆明翰啊……

“骆明翰……”他气息不稳地、生疏地叫了这三个字,像是第一次叫,多余的却再也说不了一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