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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聪俯下身给他爸端茶倒水,把耳朵凑他唇边听了会儿,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爸爸说了,虽然你这么不仁不孝,但毕竟跟你小姨一家以前也是亲戚,只要你立一张借据,再给爸爸跪下磕三个头,说三声爸爸我错了,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缪存不知道缪建成为什么会提出这种可笑的提议,好像折辱他一下就算赢了。他认真地权衡了一秒,发现内心并没有愤怒,众目睽睽之下,膝盖刚弯了一弯,便被屏风后转出来的人当机立断扶住。

骆明翰很用力地攥着他的手腕,瞥了眼缪聪,“这是你弟弟?”

缪存点点头。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骆明翰熟络地跟缪聪说:“这样,我今天刚好也想听个响,我给你一个头二十万,你给我磕三个,六十万,借给他二十,你还有的剩四十,怎么样,磕吗?”

缪聪刚要骂,骆明翰恍然想起来:“不好意思,说错了,是你给你爸磕三个头,就算提前尽孝了,六十万,怎么样?”

围观的说:“这人还没死呐!啥叫提前尽孝,大半夜的忒晦气!”

醉酒的搁一旁嘴碎,拖腔带调地说:“这忌讳可犯不得,人本来不走的都给磕走咯。”

李丽萍摆架子骂开:“什么晦气,什么走不走死不死的?呸!散了散了,”扬声找护士:“护士!护士!”

“哎——有事儿按护士铃,别吵别闹!”

被李丽萍怼了的醉鬼扬长脖子喊一声:“215病床的快不行了!要被气蹬腿儿了!”

一下子捅了马蜂窝,李丽萍扯着袖子就上去跟人评理去了,好好一急诊室闹得跟菜市场一样。骆明翰趁乱带缪存跑出来,到了走廊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缪存问他:“你笑什么?”

“你家里人挺有意思的。”

缪存轻描淡写地否定: “他们不是我家里人。”

“我可以为你提供脱离父子关系的法律援助。”

缪存的眼睛亮起来:“真的?”

骆明翰似笑非笑:“你还真有这个打算?”

“我早就问过……”缪存有点郁闷:“律师说,不能通过法律手段断绝抚养、赡养义务,除非我结婚了,脱离原户口,但也只是代表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事实上的父子关系还是成立的。”

骆明翰捏了捏他的手:“只要你有能力走得足够远,就可以脱离他们的牵连和掌控。”

“我知道。”缪存抿了抿唇,淡淡地说:“我在努力。”

骆明翰料想他去法国就是为了摆脱原生家庭的控制,但显然,缪存妈妈的娘家人那边是没有这个渠道和经济实力的,他原本猜想是他父亲这边的关系,但看目前情况,应该也不是。

那到底是谁?偷渡在法国,熬到了绿卡,可以帮缪存去法国留学,并长久地定居生活下去。

回了车上,骆明翰觉得终于可以好好聊聊正事了。他打转方向盘驶出停车场:“从这里到家四十分钟,我给你时间,好好说一说这二十万和你小姨父的病。”

“你都听到了。”

“主要是为了拦住你后妈进去闹事,顺便听了一些。”骆明翰流畅地认错,“对不起。”

“之前为了办法国签证,把二十万打给他们做存款证明,本来说过回国后还给我的,第一次推说是买了理财,到期后还我。他们占便宜占惯了,我没有在意。”

“所以你昨天没见我,回父母家,就是为了当面等他们把钱转给你?”

“嗯。”

“那怎么闹成了这样?”

缪存低头玩着手指,忽然不太想让他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自闭症,极端局面下会应激,会失控。他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提前赎回了钱,污蔑我是年初十那天偷了他的手机,早就转回了自己卡里,这次回来是想再讹他们二十万。”

这次连骆明翰都忍不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爸爸、后妈、弟弟,这样对你?”

缪存自嘲地笑了笑:“挺正常的,不算很离谱。”

“而你原本打算把这笔钱转给你小姨父,给他做手术用。”骆明翰忽然发现所有的事都串起来了,“之前你表妹给你打电话,你小姨的语焉不详,都是有关你小姨父的病。”

“得了食道癌,要动手术,他们一直没有补医保,手术费用基本是自己承担。我小姨抵押了房子,跟银行贷了钱,每天来回四次快一百公里,给两家人打工。”缪存长舒了一口气,“我本来可以帮他们。”

“那是你去法国留学的钱。”

“我还可以赚,什么时候赚够了,什么时候去。”

骆明翰笑了笑:“如果我说我觉得高兴,你会生气吗?”

“你幸灾乐祸?”缪存不解,果然有点生起气来,脸上还蹭着血呢,像小泥点。

“太幸灾乐祸了,”骆明翰悠然说:“我这辈子最不想收到的,就是来自法国的生日贺卡。”

缪存:“……”

“现在有两件事。”车子平稳驶上高架,两侧城市陷入睡眠,只有路灯连绵地亮着:“一件是,还记得我有个合作伙伴叫丹尼尔吗,他很喜欢你给我画的那副人体,想出钱也请你画一幅,我帮你开的价是五十万,他还在考虑,你也刚好可以考虑一下有没有时间,要不要接。”

这太巧了,缪存的目光里都是质疑。

骆明翰笑了笑:“真的,你可以看我的聊天记录,”续道:“不过你小姨父等不了,所以钱我先借给你,你之后赚到了再还给我,好吗?"

撒谎高手向来懂得真假掺半,丹尼尔只出十万,想要一幅挂在卧室的,剩下四十万都由骆明翰补贴。

“好。”

“好,那还有第二件事,更重要的事。”

“什么?”

骆明翰无奈地瞥他:“你不想把你应得的二十万拿回来吗?”

“想。”缪存莫名生出一股无力的荒诞感:“但是我人打过了,也道过歉了,都没有用,可能已经拿不回来了。”

“你当然不行,对付无赖要用无赖的方法。”骆明翰轻描淡写地说:“忘了说了,揍得好,如果是我,我会揍得更狠。”

缪存翘起唇角,继而真正笑出了声,“助纣为虐。”

“我上清华第一年暑假,救了一个落水的小孩儿,他是被人推下去的,你知道我教他什么吗?”他回过眸,目光轻轻落在缪存脸上,“别人打了你巴掌,你要还给他一拳,别人踢了你一脚,你要还给他一板砖,……”

「别人打了你巴掌,你要还给他一拳,别人踢踹了你一脚,你要还给他一板砖……」

「永远不要用忍让和道理讲和,和气是打出来的,明白吗?」

他好高,要蹲下身说话,但即使是这样,九岁的小孩也必须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神。

骆哥哥今天好凶。

「明不明白?」更凶地问了一次,眉宇桀骜。

点点头。

站起来时,逆光挡住了倾泻入画室的午后阳光。门轻轻地关上,过了会儿,他又回来了,给小孩儿擦头发擦身体,「不要打架,会伤到手。你还小,不要让这双手受到任何不可逆的伤害。」

可是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小孩儿仰着脸,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显露出了小小的困惑。

「明白吗?」他又问了一次。

骆哥哥又温柔回去了。

点点头,「嗯。」

但是……好像用板砖揍回去会更直接一点,大不了不要恋战,揍完了就跑,只要跑得够快,别人就伤害不到他的手。

换完了衣服,吹干了头发,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画室的窗帘轻轻飘动,画架上,他的笔触稚嫩又天然。

骆哥哥又回来了,不太耐烦地塞给他一杯感冒冲剂,「要用拳头讲道理,不要听别的鬼话。」

小孩儿张着唇,不知道骆哥哥在跟谁生气。

「我知道了,」他语气认真地复述,因为总是很冷淡的样子,配上他漂亮又奶的脸,看着有股煞有介事的可爱,「别人打我一巴掌,就还给他一拳,别人推我到水里,我就揍他流血。」

城市最后的光影在骆明翰的脸上流转,霓虹的色彩倒映在他的眼底,深邃的,一直很英俊。

缪存怔怔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骆明翰笑了笑:“忘了说了,那个小孩儿就是骆远鹤那个宝贵小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