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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很短,再过一周,等到了骆远鹤回国,他就会跟他表白的……这是他最开始的打算,因为那时候的他以为骆老师也喜欢同性,那时候他天真地以为过了一年分别的日子,已经足够他看清自己对骆老师究竟是依赖还是爱——他会更有勇气、更坚定、更懂得爱。他连表白的词语都练习百遍——

「骆哥哥,老师,我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你,从十七岁就开始,……也许是十六岁,我就在偷偷地喜欢你。我喜欢你,你在法国的每天,我都在想你。你喜欢我吗?就算一点点也可以。如果连一点点都没有,那……那你会讨厌我吗?」

如果骆老师说会,那他就跑得远远的,等到他不讨厌时,再一点一点地重新靠近。

如果骆老师说不会,那他就再试试,再努力,把「不讨厌」一点一点地变成「喜欢」。

如果那么巧,骆老师说,我也喜欢你,那他就更努力,一点一点地慢慢地过完一辈子。

但是,这些如果都没有了。他和骆明翰交往了一年,和自己心上人的哥哥交往了一年,接了吻,上了床,见了父母,……也曾动过心,把骆明翰仅仅只当作骆明翰地去思念。

太晚了……他已经来不及回去了。

“——缪存?!”余光瞥见那道单薄的身影一歪,谢山寒浑身神经一凛,一个箭步上前,正正好好地把人接在了怀里。

长期的饮食不规律、熬夜、通宵、营养不良,加上小时候没有打好的底子,所有恶果在这一刻通通爆发。谢山寒拍他的脸,骂了一句“操”,接起电话:“骆教授,我是雕塑系的谢山寒,缪存晕倒了,我现在送他去医院。”

·

呼吸间能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耳边传来咳嗽声,更远的地方,有电视机的播报声,主持人正在念本地新闻。谢山寒卫衣兜帽压脸,大马金刀架腿坐着,左手里摊着一本小书,正看得一脸烦躁。

缪存咳嗽了一声,挣扎着想要坐起,痛得“嘶”了一声。

谢山寒扣下书:“别乱动,在输液。”

缪存翻过身,背对着谢山寒:“谢了。”

谢山寒看着他被薄被覆着的背影,没头没尾地说:“这里不是小医院,你可以放心。”

缪存带着眼泪笑了一声,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滑进他紧紧抿着的嘴唇中,滚烫的,咸的。他抬起手背,用力潦草地抹去眼泪,一次又一次,直到把指缝都打湿。

“你老师很关心你。”

缪存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这之后,任由护士怎么喂他服药、给他输液、换药瓶、拔针头,他都不再有任何反应。谢山寒半夜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件厚外套和一份粥,但缪存一口没动。急诊室不收容住院的,天亮后,缪存终于挂完了五袋乱七八糟的药水,谢山寒把外套裹他身上,准备送人回家。

“送我回寝室吧。”缪存淡淡地说,“不要回别墅。”

一回去,说不定又会看到骆明翰在那里等他。他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应对他,更想不到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他。

“不好意思,医生说你这种情况身边需要人照顾,”谢山寒拉开出租车门,“给你两个选择,一,回我寝室,二,回我出租屋。我们雕塑系男生寝室著名的不修边幅,建议你选二。”

缪存没作声,谢山寒当他默认了。

出租车经过那片荒芜的、有名无实的别墅区,与黑色的路虎车擦肩而过。

这是凌晨五点,车里还亮着红星,缪存只是顺着车速很快地瞥过,便阖下了眼眸。

骆明翰又等了他一夜,那又如何呢。

谢山寒的房子是新租的,他一个靠奖学金、打工和在大型雕塑项目中打下手生活的人,还要匀出钱每个月给老家上初中的妹妹寄过去,出手当然没有缪存阔绰,租了一个城中村自建楼的一楼。

客厅堆满了石膏,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但卧室和洗手间却收拾得很整洁。缪存在他床边坐下,谢山寒站着,大约是觉得情形诡异,连他这种淡漠到骨子里的人也禁不住挠了挠脸,“那个什么……你睡这儿,我睡外面。”

缪存没废话,而是主动问:“医院的钱转你微信?”

距离上课还有四个小时,谢山寒在外面抱着双臂,歪着身子靠墙睡了过。这种姿势当然睡不熟,迷迷蒙蒙间,听到缪存翻下身起床。透过半开的门缝,他看到缪存仰头站在窗前,两手撑着冰冷的窗台,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了十几分钟。

今夜的月光并不怎么亮。

谢山寒八点多时收拾好了准备出门,站在床边对缪存说:“睡一觉,有好事找你。”

装睡的缪存笑了笑。

一觉睡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梦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昨晚上在医院折腾了一夜,没怎么睡。”

“我看看。”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被子被一双手温柔地往下压了压,露出缪存削尖的下巴。指侧滑过苍白的脸颊,带来温热的摩挲。

缪存的眉头轻蹙了蹙。

“医生说没什么事,只不过精神受到了什么冲击,加上一直精力不济。”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说缪存“失恋”了。

“辛苦了。”

“人你带走?”

缪存感到被人从被子里抱了起来,耳边落下一声沉稳的“嗯”。他睁开眼睛,眼前晃动人影渐渐与梦里的重叠,“骆……”

“吵醒你了。”骆远鹤“嘘”了一声,“跟我回家。”

谢山寒手抵着唇咳嗽了一声,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自在。

因为知道了他在国内晕倒了,所以就扔下了业已推进到一半的收尾工作,提前飞回了国内,继而又从机场马不停蹄地直奔这里接人——这件事放在情侣身上都会让人觉得情比金坚到不可思议,但偏偏两个人却是名义上的师生。

骆远鹤没有理会谢山寒意味深长的目光,将缪存打横抱进怀里,又对谢山寒点了点头:“等缪缪好了,让他请你吃饭。”

车就等在外面,骆远鹤步履沉稳但步幅很宽,似乎是怕缪存吹到一丁点风。

骆远鹤照顾人的经验并不富足,把人在次卧安顿好后,他掩上房门,打电话给了一位医生朋友,又问骆母。骆母吃惊地问:“什么,你回国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三个小时前刚落地。”

骆母连着哎呀了三声,嗔怒:“骆远鹤!你回国了连家都不知道回了!”

“要照顾学生。”

骆母语重心长:“你不要犯道德错误啊我警告你!”

骆远鹤显然易见地沉默了一瞬,浅浅吸了一口气,沉稳地说:“我知道。”

骆母放下心来,提醒了几句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和忌口,末了,烦道:“实在不行,送到家里来,我帮你照顾!又是你那个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吧……真是的,都十年了也不知道带回来见一见。”

对于骆远鹤来说,这些常人的人情世故就像是一个个既定的圆圈轨道,是设置好的程序,他一切全凭成长经验里潜移默化的下意识去操作,这可以帮助他最小地消耗心力,从而把专注力更多地放在艺术上。

带缪存回家,原本并不是一件在考虑范围内的事情。他有自己的家,虽然小小年纪就离群索居,说话天真奇怪,但也许小朋友并不喜欢这样多余的一份长辈关爱。

再长大点,带回家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正如两人在过年间也不过就是互打电话问候一句新年好,问一句你那里开始放烟花了吗,缪存会说,我这里烟花很漂亮。君子之交淡如水,骆远鹤从没有想过,也许缪存是待在自己的小阁楼上,孤孤单单的,从阁楼的小窗户里,其实并看不到烟花。他只是听见了,想象着很漂亮而已。

一些缪存身上显而易见的疑团,骆远鹤不是没有看见,他不过是不喜欢用关心的名义去窥探。缪存想分享的时候,就会说的。他也没有想过,对于缪存这样性格的人来说,心里想的却是,骆老师想知道的话,就会主动问了,等他问了再说吧,否则岂不是让老师为难了?

两个天然厌倦社交的灵魂,齿轮纵然是一起转动的,却总是错过那个最严丝合缝的契合。

骆远鹤笑了笑:“等他身体好了就带回来见你。”

骆母并不很在意这桩事,她更在意的是的,“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来见我我才安心!三十岁了!”

挂了电话,原本想看看缪存有没有踢被子,没想到正逮到他睁着眼睛。

“睡不着?”

缪存敛着眼眸不敢看他:“Jess真的不是你女朋友吗?”

骆远鹤轻叹了口气,在床沿坐下:“你为什么觉得Jess会是我的女朋友?就因为我画过她?”

“觉得你会喜欢她那样的。”

骆远鹤把被子蒙住他脸,俯身下去:“你对于我喜欢什么样子的,还了解得不够清楚。”

缪存心热脸热地扒拉开被子,骆远鹤却已走远了,倜傥散漫的一个背影:“晚安。”

虽然每次回家总免不了要被这样催婚唠叨,但该回还是得回。骆远鹤第二天回家吃晚饭,因为是正式回国,难得一家人团聚,骆母把骆明翰也叫回来了。

上次回国也是匆忙,兄弟俩并未相见,此刻在院门口一前一后地下车,骆远鹤先笑了一下:“怎么这么巧?”

骆明翰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这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学生时代,纵使是在一个高中不同班级,想要跟骆明翰交往的人远胜过骆远鹤,女孩子们大多认为骆远鹤太过安静冷淡,没有必要绝不开口说话,而骆明翰则不同,上课睡觉下课泡吧,球赛场场不落,却也不妨碍他随便写写就考个年纪前几,竞赛集训随便刷一刷就是积分第一,明目张胆地桀骜,意气风发地不驯。

骆明翰看了他这么久,反倒是骆远鹤先发现了不对劲:“最近休息不好?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

骆母迎了出来,踮起脚拥抱骆远鹤:“小白眼狼,就知道画画!现在连你学生都比我重要了!”

骆明翰的眼神动了动,只是简单的「学生」两个字,都足够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骆远鹤俯身回拥她,笑着无奈地说:“好了好了,我错了。”

因为姿势原因,扣着的衬衫袖子往上褪去,露出左手上的手镯——和红绳。

父亲也迎了出来,拍了拍骆远鹤的背。一派欢乐圆融中,骆明翰死死地看着他亲弟弟的手腕。

那是一支跟他送给缪存一模一样的手镯,那是一根跟缪存珍视如珍宝、已故去的母亲亲手留给他、过一年便少一根的红绳。

他以为那是缪存命里最宝贵的东西,绝不会送给任何人。

是谁……是谁胆敢张口问他要。

又是谁……竟然值得他亲手为他系上。

「我去店里只是为了清理和保养,没有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