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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银川机场的国道上, 车辆很少,前后数十公里都不见车子交汇,路况好得不得了, 没有什么能阻挡这辆车的抵达,正如没有什么能阻止那架飞机的落地。

因为做了一晚上离奇丰富的梦,缪存歪在椅背上睡着了, 脑袋枕着颈枕,过长的黑发从额间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睡着的模样完全不设防,眉心一点也未蹙起, 呼吸也是平稳绵长的。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漫天的荒滩连绵不绝,骆明翰把车慢慢地降速、停下, 伸出手去,将缪存的那一缕额发别到耳后。

他从格挡里取出烟, 但只是咬着, 一直没有点,只是认真地一眼一眼地描摹缪存的五官。

其实有许多个“早知道就好了”。

譬如,早知道会再相遇,那小时候干脆就不要分开,他总是隔三差五地去看他, 在他学画时捣乱,用零食收买他, 等他长大了, 再顺理成章地去追他。

再譬如, 早知道会这么爱他, 那不如一开始就拿出百分百的认真, 与他拥有一段坦诚的开始,他会说,我以前是个烂人,不怎么敬畏感情,但这次我想跟你好好试一试。

最后譬如,早知道……早知道缪存的心里也曾有过他的影子,像树影临照湖面,虽然只是那么淡,只能偶然地走入他的梦中,但他也会好好珍惜,绝不会再那样软禁他、说那么混蛋不是人的重话、毁了他的画。

但人生的“早知道”却总会迟到,是一种后知后觉的永远失去。

骆明翰的指尖拢过缪存的碎发,他倾身过去,在缪存耳边轻轻地呼吸:“其实我叫骆明翰。”他说,“以后就在梦里相见。”

缪存醒来时,发现车子停在路边,入目是一道笔直的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两边是平坦的荒滩,驾驶座空了,不知道骆明翰在哪里。

来自黄河的风从嵌开一条缝的车窗中吹入,吹迷了缪存刚睡醒的双眼。

他下了车,环顾四周,没有骆明翰的身影。陌生的世界里,好像就剩下了他一个。

一种陌生的恐慌袭击了缪存的心脏,他下车走了两步,脚步迟疑,又疑心病地回头看了一眼,以为骆明翰在跟他玩捉迷藏。

那是一种似乎被抛下的恐慌。

如果人的情绪是块拼图,那么这块恐慌的拼图此前从未出现过在缪存的人生中,不管是生病前,还是生病后。

自闭症是一种谱系,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种自闭症表现,有的高功能,衣食住行都与常人无异,有的伴随着智力低下行为低能,有的却又是智商爆炸记忆里和计算力都超群,有的懦弱胆小,他人即地狱,有的伴有暴力与自毁倾向,而自闭症症状的最大公约数就是——不在乎。

不在乎世界,不在乎周遭发生的事情,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关怀,也不在乎谁的离去。

谁抛下他,谁离开了,他都无动于衷。

妈妈去世时,小姨哭得一度晕厥过去,缪存觉得不可思议,他确实知道妈妈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再也无法相见。

骆远鹤要结婚时,虽然他病得很重,但心里立刻有个声音振作他,只要能一直在一起画画,就够了。

那些对死亡、离别、失去的认知与难过都是有限的、懵懂的,像蒙着一层雾与纱。

那面雾与纱现在被黄河上的风吹走了,缪存终于知道,原来雾与纱背后的世界是那么苍白可怕。

远处河道边的芦苇荡在正午强硬的光线下发着亮白,缪存慢慢地往那边走,越走越快,脚步越走越凌乱,面无表情的脸上,眼睛空洞地睁着。

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所以会在雨天在门外为他守一整夜的人,也选择了离他而去。

骆明翰在沙石滩上捻灭了烟,回过身时,怀中撞入温热瘦削的躯体,两条手臂用力地环抱住了他,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碰了碰缪存的头发:“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缪存抬起脸,脸上都是眼泪,挂在他尖尖的下巴上,滑落后,洇进了骆明翰的衬衫。

许多自闭症患者是不会哭的。

这是他生病了后第一次哭,周教授说,会对周围的声音作出回应,会对他人的存在给予情绪的回馈,便是治愈的开始。

“睡醒了,你不在。”缪存简单地说,抽噎着打了一个哭嗝。

果然是小孩子啊,成年人早已经学会不让自己哭得这么狼狈了。

骆明翰的指腹温热,轻柔地帮他抹去眼泪:“但是我总会回去的。”

他这个狡诈的成年人,安慰起人来也要双关。

他在说,我总有一天要走的,要回到该在的地方。

缪存想,他总会回来的。

因为进入秋季,黄河的水一点也不黄,反而很清澈,泛着碧色的青,让人意外。河岸边,风穿行半人高的芦苇,发出像沙锤一样窸窣的声音。

缪存看到了人,眼泪便自动止住了,两人在日头下慢悠悠地往回走。

骆明翰又抽烟,走得散漫,两人的手轻碰到,骆明翰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缪存说:“你牵一下我的手。”

骆明翰只好牵住他,手掌宽厚,五指修长,将缪存的手很有安全感地握在掌心。

缪存翻过他手,那上面有一道浅浅的疤,并不明显。

“你受过伤。”他扒拉着他的掌心,仔细地看。

骆明翰跟着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当时被他咬成那样,又一直碰水,痂结了又被泡软,反复溃烂,最后果然便如俞医生所说的,运气不好,留疤了。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一点小伤。”

“你伤回去。”缪存睚眦必报。

骆明翰失笑了声,看着缪存天真固执的眼神,夹着烟的那只手抬起,在缪存额上轻轻弹了一下:“嗯。”

缪存“啊”了一声,捂住额头,搞不懂他。

他更搞不懂的是,骆明翰明明一早就拉着他出发,说今天行程很赶,现在却莫名其妙停了这么久的车,又跟他在黄河边慢悠悠地走了这么久。

太阳在地上的影子又拉长了。

那台房车明明就在眼前,但好像怎么走都还剩一点路。

“你不是说赶时间吗?”缪存的手指被他的勾着:“现在不赶了吗?”

骆明翰侧过脸,垂着眼眸看了他一眼:“也赶。”

“我们会迟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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