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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开面无表情地捡起它,放回原位。是故意的吗?他忽然又生了气,为陈又涵对他无孔不入的攻势。

风声虽然听着紧,但真走进去了也就那么回事。叶开把冲锋衣拉链拉到顶,戴起了内搭的红色卫衣兜帽。小学放学早,这会儿都是回家的小朋友,看到叶开就叫一句“小花老师好”,总不能不应,一路叫下来全村的家长都知道他叫小花老师了。

等到了新校区,空荡的工地上只有一间小石头屋亮着灯,想必那就是陈又涵的“项目部”。门口吊着的灯泡在风中轻摇,门吱呀一声推开,挡风帘被掀起——什么鬼,员工都自己跑了,只把老板一个人丢在这里。

陈又涵坐在炉子边烤火,耳朵里插着air pods,正在谈公事。叶开把衣服一股脑扔给他,转身要走,被一把拉住。拉住了也不说话,只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毛病,都要走了嘘什么嘘?然而胳膊都被他抓疼了,陈又涵显然不打算放他走。

过了能有五六分钟,他收线,一边穿衣服一边悠悠地说:“小花老师对待前男友也很善良。”

叶开被噎了一下,冷冰冰地说:“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陈又涵没觉得没冒犯到,反而笑了一声:“我后天就不碍你眼了,你让我几句。”

叶开问:“你中午为什么让我帮你把衣服带回去?”就算不下雨天黑后也会冷,他根本就是存心的。

陈又涵见瞒不过去,笑了一下,压低了眉眼温和地说:“你难得主动理我,我那时候什么都想不到,只想答应你。”

叶开心里一慌,撇开视线道:“胡说八道。”

“别招我。”陈又涵无奈,只觉得他可爱,心里的痛苦和爱意同时涌出来,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叶开额上弹了一下,“这里没人,我会忍不住亲你。”

叶开慌不择言,下意识地说:“我有男朋友!”

被暖炉烘烤得温暖的小房子里一时间一片死寂,只有干牛粪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陈又涵深呼一口气,点点头:“对不起,是我记得不够清楚。”

厚重的帘子被掀起后又重重落下,陈又涵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叶开忍了会儿,没等发作,陈又涵再度掀起门帘:“走了小花老师,送你回去。”

天彻底黑下,其实不过五点多光景。空中飘着不知道是雨还是雪,陈又涵指尖的烟头红星明灭,风往后面吹,叶开吸了几步二手烟,还没出工地便终于忍无可忍,拍拍陈又涵的肩,又勾了勾手指,不容置疑地说:“给我。”

陈又涵莫名其妙,想了想,半举起烟:“这个?”

叶开点点头,视线凝在陈又涵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陈又涵把烟递给他,以为要被捻灭,谁知叶开盯着他,把他含过的烟嘴塞进了嘴里。

烟雾被风吹得尽数往后,叶开一头乱发,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冲他吁出,掸掉烟灰。

陈又涵一口气提不上,在昏暗的视线里眯眼道:“别折磨我。”

叶开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怎么,这一套对你还有用?不是厌了吗。”

陈又涵无言以对,黑着脸往前走。

叶开盯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深深地碾进土里。

他和姜岩约好了在村委会见面,理应和陈又涵在路口分开,但陈又涵竟是和他一个方向。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叶开试探着问:“你不回去?”

“有约。”陈又涵言简意赅地打发他,心里憋闷,瞥他一眼道:“你又干什么?”

“我也有约。”

两个有约的人同时到了村委会大楼,姜岩和另一个男的打着手电筒在门口迎接,诧异道:“这么巧?”

他看了看陈又涵,旁边人介绍道:“这就是陈总。”

姜岩跟陈又涵握手。原来上次陈又涵过来时是村长接待,姜岩刚好去县里开会,错过了会面。四人一边寒暄一边往村口走。叶开猜八成又是吃牦牛火锅。反正姜岩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接风洗尘全靠牦牛火锅完事儿。

到了栋亮着灯的有石头围墙的小院子,叶开心想,果不其然。黄铜火锅在炉子上扑腾着热气,方正的石桌上摆着四碗牦牛酸奶、藏式牛肉饼和粉丝汤,还有烤小羊排和盐焗土豆,姜岩自己掏钱的标配商务接待餐,是这个村子里的最高档次。

村长是藏族人,坐下后二话不说先拎起錾花银壶,给众人倒满了一大杯青稞酒。

姜岩还摸不清门道,介绍道:“陈总就是学校项目的捐赠人,小开,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陈总。”又对陈又涵道:“这是我的学弟,这次来是想牵头做一个乡村公益教育慈善基金,陈总在这方面有经验,还请多指教指点。”

陈又涵意味深长地笑:“姜书记客气了,我一定知无不言。”

灯光下叶开脸有点黑,四人碰杯,他闷了一口。

陈又涵递话给他:“青稞酒容易上头,酒量不行的话还是少喝一点。”

姜岩马上笑:“陈总和达措不必说了,肯定是海量,小开也不错,算起来,这里四个我酒量最差!”

陈又涵不动声色地问:“是吗,看来姜书记和小开同学经常出去喝酒。”

叶开在桌子底下踹了姜岩一脚,姜岩以为是达措不小心踢到了他,视线往下瞥了一眼后不以为然地笑着抖爆料:“他刚开始也不行,硬喝出来的。”

陈又涵知道叶开喝醉的德性,听到姜岩这句话,先抬眸仔细看了他一眼,确定他面目周正自有一股端方正直的气息,才略微安心,压下莫名其妙的嫉妒,淡淡道:“是吗。”

村支书达措夹了一筷子牦牛肉片,豪爽笑道:“小姜也不错!我还以为清华来的高材生肯定不能喝,没想到第一天就让我们大吃一惊!”

以黄铜锅为分界线,桌子的右排陷入了微妙的死寂之中。陈又涵攥着筷子,半晌都没有动作。

叶开捂住了脸。

良久,他听到陈又涵缓缓说:“原来姜书记是清华的学生,难能可贵。”

姜岩谦虚道:“过奖过奖,不值一提,小开成绩比我好,大一就跟着我们打花旗杯。”

叶开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别说了。”

陈又涵意有所指:“小开同学看着家境不错,怎么没出国?”

姜岩二百五一样,跟他一问一答特别快,马上附和道:“对啊,小开同志,你怎么没出国?”

叶开语焉不详地敷衍过去:“没申上。”

姜岩挑眉:“你?申什么没申上?哈佛?麻省?”

这两所学校的通知书都在邮件里躺着。叶开点点头:“对,眼高手低失败了。”

他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只在觥筹交错间强颜欢笑。到后来连神经比吊桥铁索还粗的姜岩都察觉到了不对劲,酒饱饭足抽烟之余,拍拍背故作老成地安慰道:“没关系,我们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也不差!哈佛什么的,研究生再申请也不晚。”

过八点,风几乎静了,夜空中一丝云也没有,银河浩瀚,如玉带横贯东西,夏虫匍匐在草丛里长长短短地鸣叫。

四人在路口分别,都是不同的方向。姜岩莫名觉得陈又涵可靠,放心地把小学弟交给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陈又涵终于忍不住问,语气低沉而温柔:“怎么没出国?”

叶开无从回答。

他为了陈又涵玩儿命似的学了一个高三,就是为了可以留在国内。后来他又绝望到想不顾一切地跑到最远的地方,然而瞿嘉却不放心。他那时候的状态的确可怕,沉默寡言几乎陷入抑郁。是爷爷说,“开”字是开阔的“开”,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心里有什么难关,不要忘记山水几重,洞天就在绝境处。

“我把你可能上的学校都翻遍了,”陈又涵顺手摘下一朵小野花,“难怪没有找到你。”

叶开心里一颤,脚步停下,他回头:“……你找我干什么?”

月光下,他看到陈又涵勾了勾唇角,带出一个很淡的笑。

他的确没有资格找他。叶瑾的合同里写的明明白白,“未经甲方同意,乙方不得擅自约见、接触叶开先生”,他盖了章的。只是人到绝境处,总要抓着点什么才能活下去。哪怕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的、镜花水月的。他那时候已经做好了此生都失去他的觉悟,只是怀着侥幸——不能在一起,那知道他在哪里也好;说不了话,那远渡重洋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怎样都好,不要杳无音讯,不要连一个消息都不愿施舍给他。

“没什么,想知道你有没有好好念书罢了。”陈又涵轻描淡写。

五瓣的小圆花在星光下泛着幽幽的蓝,陈又涵夹着烟,另一手掐着花梗递出去,半真半假地说:“没什么可以送的了,我不值一提的真心,你收着玩儿吧。”

像一个在愚人节说真话的胆小鬼,像一个在小丑面具下哭的喜剧大师,像一个想送礼物却怕对方嫌弃不值钱的穷鬼。

叶开不听他骗,面无表情:“上次你送蓝宝石也是这么说的。”

陈又涵惨淡地笑了一声:“你还是这么可爱。”

“一想到你的可爱有一天都归了别人,我就睡不着觉,梦里也做噩梦醒过来。我长这么大从没有嫉妒过任何人,但我很嫉妒姓卢的,很嫉妒,非常嫉妒,嫉妒得发疯。如果不是因为你爱他,我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奇怪,“你爱他”这三个字在陈又涵心里是绝对的禁地。此刻说出口,心里却忽然一松。夜空下再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松了,是空了。因为是空空荡荡的,所以也没什么好紧张痛苦的了。